听得先生的言语,李闲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的视角里,有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微躬着腰的老人,更是四年来李先生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父母走后他赌气不肯学习,是李先生连戒尺带糖果的把他威逼利诱去的。
他抄字速度慢,只能勉强赶上课习进度,李先生还夸他写得好。
他两年前受不了家中的孤寂非要来当守卫,李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还是把课习专程送到他手里。
……
曾经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而今的李先生怎么也有一去不回头的架势?
但身为弟子,对于先生的大义之举,怎敢阻挠。
李闲捧着先生赠的净瓶与柳枝,倔强地不肯回头,一定要送李先生最后一程。
但去也是添乱,送也只能是目送。
李先生摸了摸李闲的头,转身向着波涛汹涌的海尽而去,只留下最后的话语在林间游荡:
“不必多念多想,走好前路,你们便是我。”
……
李先生在海尽前站定,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墨黑海水。
此时的墨黑也不只是墨黑了,似是神明勾够了线,正在海尽上肆意泼墨。翻涌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到处都是海浪拍击海水的声音。
但最令人在意的,还是那已经逼近到不足百里的墨线。李先生甚至能清晰看到高企的墨线之下,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在海水内部挣扎、翻腾。
但他无意理会这些,只是静静站着,眼看那能压垮山峦的海水越来越近。
同海尽相比,站在岸边的李先生,身影是那般单薄。
终于,李先生动了。他身前好似出现了看不见的长阶,他就这么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站在了海尽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李先生的头顶,一束骄阳撕裂了压抑的黑云。而后光束慢慢扩大,竟将欲雨的秋云逼散。此时尘尽光生,照破万朵山河。
与此同时,在李先生的身后,漫天的柳絮若隐若现,在阳光下打着旋儿,上下飘飞。
若是忽视李先生脚下翻涌的海尽,任谁来都得道声好一派春和景明的气象。
李先生背手站在海尽之上,一人而已,此时竟完全有了同浩渺的海尽分庭抗礼的气势。
墨线终于到了,是高达千丈的大浪。它们鼓着劲,似是要冲撞到李先生身上。
可李先生根本不避,仍是背着手站在天上。身后的飞絮似被春风吹拂般,逐渐向李先生身前飘飞而来。
与此同时,李先生的气势霎时攀升,缕缕圣威顺着飘飞的柳絮从天道直垂于李先生周遭。
远处,借助法器观察海尽局势的程天德如遭雷击,——刚刚自己讥讽的老人,竟是一尊整个尾花洲也凑不出一掌之数的半圣!
圣威浩荡,凌驾于海尽之上。那道千丈大浪顿时失了气力,竟似人瘫倒一般直接散在了原地。
此时的海尽,哪还有先前吞天的磅礴,海面安静得如平镜。
良久,整个海尽的平面泛起了层层涟漪,是从周遭向着李先生脚下海面集聚的那种涟漪。
海尽朝圣。
“可以了。”若隐若现的柳絮萦绕着,肩头洒满日光的李先生终于开口了,“知道你也只是求活而已,安静在此看着,我会帮你阻住它们。”
听得此语,海尽竟翻起了小小的几朵浪花,浑似一个开心的孩子。
李先生不再言语,仍然向前看去。千丈高的海浪散去,他的眼前一片开阔。
李先生来此,要解决的本来就不是海尽本身,而是海浪后面追着海尽、欲竭其源的大家伙。
“来了。”
半圣李周的视之极处,一团黑压压的东西极其庞大,竟成了连接苍天与大地的铁幕!
铁幕“慢慢“移动过来,移动的过程中,其身前的海水竟尽数进入其中,不再流回——海水竟是全然被铁幕吞了下去,怪不得海尽要如此拼了命地奔逃!
“好一群饮海鸟。”李先生当然能看明白这铁幕的真实情况。
这哪是什么铁幕,分明是一只只麻雀大小的鸟混在了一起!只是数量太多,从天上到地上都有它们挥舞着翅膀的身影,才会让人误以为是一整张铁幕从天空垂到地上。
铁幕所谓的“缓缓”,也是视力上的错觉。实际上,它们正在以瞬息百里的速度向着岸处逼近。
依照这种速度,不出半日,它们便可追着饮光海尽之水,只留下一地干涸。
但它们的进度只能到此为止了。
李先生抬手一招,一枝柳条便在他的手中显化。与此同时,铁幕前凭空出现了一株垂柳的虚影。
那株垂柳也是一样的庞大,一枝枝虚幻的柳条从云端垂下,浑似从最高处的天穹抛下的鱼线;足有几个城池那么粗的枝干矗立着,宛若从海尽长出一般。
铁幕轰然撞上垂柳,前端的饮海鸟被后面的饮海鸟挤着,根本躲不开,硬是被直接挤扁。大批大批的饮海鸟扑剌剌的落入海尽之中,流出的血把海尽尽头都染红了。
这种状况,足足持续了一刻钟。
饮海鸟的方向,慨然发出一声长鸣——铁幕的前进终止了。
这些能吞尽海水的鸟儿还是选择了放弃,它们井然有序地停在了柳树之前。
一只只鸟儿的目光竟似人一般不解,一齐投向了那个肩洒阳光的老人。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稍等些年头吧。”李先生嗓头微涩,对着远处这群生灵开口。
李先生正下方,一个柳枝盘成的木台从海尽中升起。李先生长吸一口气,于空中落在了木台上。
他闭上眼,盘腿而坐,似坐化一般气息全无。
与此同时,柳树的虚影伴着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起消散了。
成群结队的饮海鸟虽见柳树消失,但也都省得只是前方的圣人暂时收力而已。它们在那里上下翻飞,踌躇了好一阵子。
最终,饮海鸟处嘶嘶啦啦地传出几个字:“听…圣……会…回……”
模糊的声音结束,这群饮海鸟竟就此四散开来,那个接天连地的铁幕也就此消散。
饮海鸟们听从了李周的指示,暂时离去。预备待到未来,继续它们的使命。
连岛屿都没有的海面上,一个毫无气息的老人孤零零地盘腿坐着,镇守着一方平安。
一时间,只剩下墨色的海水上偶尔泛起的血红,提醒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