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不说老叟敢吹水呢,他的确是技术高超。
也没见他对船向做什么大的调整,却偏偏能绕过顺着水波撞来的小渔船,避开比他的船身大几倍的轮渡,顺当停在岸边。
他便挥手赶两人下船,一边用缆绳系到岸上并排而列的石桩上——看来他也是准备在这歇一下脚。
“李公子,若是将来回陈江镇,一定要来落泥巷寻我们——当然,若是您觉着难下脚,让人唤我们一声,我们会去找您的。”
妇人将小宝重新背在背上,跳上岸沿。她预备离开之际,又转过头,对李闲这般说道。
牵着乖乖的李闲则是连连摆手,道:“婶子说笑了。快去给小宝看病吧,别耽误了他的病情。”
妇人向李闲再鞠了一躬,这才匆忙离开。
李闲跃上岸沿,再将乖乖引上来。
蓦然从河水的颠簸中到达岸上,乖乖反倒有些不适应,不住地摇着头。
李闲将长枪塞入马鞍侧处的孔洞,又用绳子将其将其系紧。见乖乖仍然没适应陆地的平坦,便摸了摸它颈上的鬃毛,安慰道:
“好了好了,晚些给你寻些胡萝卜。”
出门急就是这样的,什么也来不及带,只好口头许诺。
待到乖乖情况稳定,李闲牵起马辔,准备离去。
但一路无话的老叟却是叫住了他:
“姓李那个小子,等一下。”
老叟此时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烟杆,正在嘴边抽着。
烟雾缭绕间,他的话语也有些朦胧。
李闲回过身,有些疑惑。
倒不是疑惑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毕竟他在船上向妇人自我介绍时并没有避着老叟,而是疑惑对方还有什么事。
两人之间的交流算不上顺畅,老叟不把他一脚踢下船都不错了,为何要留他。
老叟却是没有在意李闲心头的想法,他挥挥手,将眼前的烟雾挥开:
“你小子,拿着的长枪不是凡物吧?”
没有烟雾遮挡,李闲甚至能看清老叟褶皱满满的脸上的表情。
他嘴角微微翘着,头颅微微抬起,眉毛高扬
——是“你别想狡辩”的自信与“看我见识多广”的得意。
他如何会知道去尤的情况?
李闲表面不生波澜,心中却是警钟大作。
被封字诀打中,去尤的神性早已不再显现,更何况裴掠火那小家伙还用布条将其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这老叟,哪里来的眼力。
李闲眼睛微微眯起,看向老叟深凹的眼窝:
“老丈这话如何说来?我这枪不过是友人送来让我路上防身用的,如何在您口中倒有了‘不是凡物’的赞誉?”
老叟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李闲的问题。
他的烟抽着似乎有些不顺,他借着木舟的沿磕了磕烟袋。
“哼,还想蒙我?”
又嘬两口,从鼻腔中喷出烟雾,老叟才回答道:“我可是黄河上的撑篙人,黄河有哪不一样我这长篙伸下去就知道。
“这次行船,就很不一样。”
老叟瞟了李闲一眼,又吐一口烟,继续说道:“你那枪拿起来前我还没注意到——离黄河近了,竟然让一向和缓的黄河水翻高了这么多。”
他举起胳膊,枯枝一般的食指与拇指交杂,留出了一点点的缝隙。
“所以你不用不承认,这枪肯定和黄河脱不离干系。”
说着,老叟还摸了摸他那乱胡丛生的下巴,自言自语般说道:“跟黄河能扯上关系的仙品,没听说过呀……”
去尤……和黄河能扯上关系?
李闲表面依旧是不动声色,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去尤一直在裴家村祠堂被世代供奉,而裴家村距离此处起码要半月以上的行程,怎么会与黄河扯上关系?
除非……
是裴氏先祖的呼唤?
李闲脑海中蹦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封子与裴家先祖那场战斗并无人亲眼目睹,以他们的神通,从城墙处打到这边倒也不是不可能。
猜测虽然不靠谱,但李闲细细想来,还真让他琢磨出些门道。
北上之路要沿着黄河走,路上倒是可以关注下,说不定有让长枪神性回归的法子。
虽是当时情形所迫,但把裴掠火祖传的长枪搞坏,李闲还是有些歉意的。
老叟烟嗓沉哑,打断了李闲的沉思: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着了?”
他得意地笑着,似是回应李闲先前对他技术的怀疑。
李闲笑了笑,道:
“老丈,您想多了。我思索再三,也没想起友人叮嘱过这枪跟黄河的关系——您有空在这闲想的话,不如去将船修缮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工,船好了,也能为您多拉些客户不是?”
“你小子吃什么长大的?说话怎么总是这么难听!”
听到李闲又说他小船的坏话,老叟当即像吃了炮仗一般蹦起,指着李闲,气得浑身颤抖。
“感谢老丈搭载,小子告辞。”
李闲不管老叟的气恼,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原本还在生气的老叟却是突然收了情绪,脸上又是撑船时那种无喜无悲:
“裴小子,你的长枪,怎得还能落到一个书生手上……”
少年藏青长袖飘飘,完全没注意到老叟的异常,只是急着寻个吃饭的地方。
出来太急,他早上只是草草吃了些东西,现在肚子有些饿。
已经是中午了,不妨去肃北镇买些吃的——顺便买些干粮路上吃。
李闲看看日头,决定填饱肚子再上路。
趁着四下无人,他将囊星化作书箧,背在肩上。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
李闲一向这般谨慎。
“出发!”
少年握拳,举起一只手臂,为自己鼓劲。
……
即便已经有了些预期,李闲牵着乖乖在肃北镇的街上漫游时,还是有些失望。
明明跟陈江镇不过一河之隔,肃北镇的规模却是远远赶不上前者。
尤其在饮食这一块,更是被攘攘街甩开不知道多远
——已经快要正午,街上没什么人也就罢了,售卖食物的酒楼都没能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而在街上再转上几圈,却发现打着酒旗的店面竟然是家家关门。
好不容易又遇上个当地人,李闲赶忙迎上去,拱手询问道:
“您好,请问这附近哪里有卖吃食的地方?我才始到此,转了半天,却没发现能坐下吃饭的场所。”
被李闲拦下的当地人是个精壮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
大汉没有回答李闲的问题,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陈江镇的人吧?”
他如何知道的?
李闲有些狐疑,他说的是大平雅言,身上又没什么标志性的物件,怎得路人还能一眼看出他的来历。
但这也没什么掩盖的必要,于是李闲大方承认道:“正是,您是如何知道的?”
“也就你们陈江镇的陈家和江家有能耐控制住物价了,”汉子耸耸肩,道,“今年天灾接二连三,百姓没有收成,物资奇缺。黄河跑不了船,粮商还要囤积居奇。半年成本居高不下,哪还有能干得下去的酒楼?”
大汉向着街上一个乞讨的落魄男努努嘴,道:“瞧见了吗?那可是以前把问天酒楼的主厨。当年把问天的老板许诺了一年百金的天价,才将他勉强从外面带回来。
“但那老板也绝对不亏,他烧出的菜我们这没人能匹敌,可是将把问天酒楼抬了两个台阶。”
汉子叹了口气,为主厨的生平结了尾:“可惜而今空有一身做饭的本事,没个能下锅的材料。酒楼倒闭,他也只能上街乞讨。”
李闲依言向汉子所描述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身着锦缎的男人蹲坐在墙角。在他面前,是一只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玉碗。
锦缎应该是很久没洗了,脏得很。侧肋的位置还开了口子,往外跑着棉花——只是棉花也是黄黄的,看不出原先的白生。
偶尔有行人往他碗里扔个馒头,男人也不道谢,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地面,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李闲有些疑惑地问道:“他那碗……”
汉子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先道:“谁知道呢——兴许这就是厨子的骄傲?我是看不明白。饭都吃不上了,捧着个玉碗乞讨,也是神人。”
汉子摇了摇头,结束了这场对话:“看你衣着跟牵着的宝马,应该也是个富家子弟。若想买吃食,可以从这条街出去,往西边走。”
汉子指了指方向,道:“韩医师的医馆开在镇口。他那里成天看伤的人多,勉强让附近的馆子活了下来,可以去碰碰运气。当然,若是手头没个十两以上的银子,你也别费那功夫了——到那也是什么也买不起。”
说完,汉子看向冷清的街道,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韩医师?
那应该便就是妇人给小宝看病的地方。
既然路过,到时也可以看看有什么自己能提供上什么帮助。
李闲拱手向汉子表达谢意,牵起马辔,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
“诶哟……诶哟……”
“痛死了……我就说那群狗官没把我们的命当命……自己躺在门楼里,让我们去边境搜……”
“嘘……声音小点!你不要命啦?”
一个不高的小木屋前,几名一瘸一拐的士卒相互搀扶着走出扎起的门扉,嘴中不停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