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仍然是四轮皓月,而地上一片空地处,李闲同守城小队的成员们围着篝火相对而坐。
陈烁已经被江旬送回陈江镇了,此时只剩下王星、王溜与郑阡坐在李闲旁边。
李闲沉默地看着程天德托人送来的信笺,上面是关于威海城救灾情况的。
那天之后,程天德便留在了威海城,说是要替李先生守住海边的百姓。也正是有赖于程天德的坐阵,联系不上威海城监城的众多官兵才不至于乱作一团。
信笺上,详细地列出了海难遇难者名单。中间,汪葬海的名字赫然在列。
汪葬海,正是汪爷。
一时间,李闲心乱如麻。
他想起了那个豪爽的老人。
那个为一顿饭钱吹胡子瞪眼睛的老人。
那个从夏天嚷到秋天,要请李闲吃饭的老人。
那个见白日里李闲偏忙,主动把裴掠火接过去照顾的老人。
一场天灾,竟然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他所亲近之人。
还是两个。
李闲的沉默让守城小队相当不适。
虽说李闲平常也不太爱说话,但别人说到什么时,他总是会微笑着回应。但自从几天前从海尽回来,李闲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不少。这次拿着程天德送来的信笺,更是面色不兴半点波澜。
“小黑……李闲?”郑阡本来想照旧喊李闲的外号,但最后还是改呼其名,“上面有裴小子的消息吗?”
郑阡原本打算亲自去海尽旁边找一下裴掠火的,但朝廷不知为何,突然下令禁止寻常人接近海尽。他想要了解相关情况,只能靠李闲手中的信笺。
听到郑阡终于开口询问,王星和王溜也立即把目光汇集到李闲这里,显然他们也在担心这个半路跟着他们的小家伙。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裴掠火早已成了小队的一员,他们自然惦念。
李闲看着队友们有些期待的目光,终于沙哑着声音说道:“他没事。信笺最后提到了,说是在一个集聚地那里。”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众人听得李闲言语,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此天灾,虽然不知何故突然止住,但终归是有些伤亡的。作为平民百姓,他们只能祈祷伤亡之人不要是自己的亲人。
李闲这时也挤不出微笑了,他只好通过说话来掩饰自己情绪的低落:“那个集聚地离这里不远,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接他就好。”
“你一个人?行吗?”王溜倒是有些怀疑地看看少年那在皮甲下显得有几分瘦弱的身体,“我同你一起去吧,那小子再晕的话我也能把他背回来。”
“没事的,程天德那边还缺人手,你们早些去帮忙。”李闲回答道,“我有事要回一趟陈江镇,正好把那小子托付给我师兄照顾。”
众人闻言,也觉着这样安排合理,便都点点头表示同意。
篝火在秋夜猎猎地燃着,木柴被烧的噼啪作响,围绕篝火的人各有各的想法。
……
李闲找到两个孩子时,裴掠火正压着一个小男孩,口中喊着:“你还敢不敢了?说!”
“我敢!有什么不敢!有本事你把小爷弄死,不然小爷要你好看!”裴掠火问话时又加大了手劲,小男孩虽吃痛,却仍然嚣张。
李闲皱了皱眉头。虽然他知道自己教出来的裴掠火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人,但这般以力压人终归是不妥。
他快走几步,准备让裴掠火先把手放开,但他的行为被身后一个尖锐的声音阻止了。
“你这贱民在干什么?胆敢这样对我儿子!快把他放开!”一个年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带着几个随从,由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带着,正往这边赶。
裴掠火哼了一声,小小的脸上写满倔强,但还是依言将小男孩放到一边。
妇人此时恰好赶到,身上的绸缎因跑的匆忙,染上了不少尘土。但妇人根本不管自己身上这脏了的衣物,蹲在小男孩身前检查他的身体有没有受伤。
小男孩见到自家大人,眼眶一红,竟然就这么哭了起来。
眼见儿子的手腕被掐得红肿,脸也因为被按在地上破了皮,美妇的眼当即就冷了。
“来人,把那个小犊子给我抓起来。”美妇开口就是一句盛气凌人的话语,“一会儿要他两条胳膊,让你家少爷笑笑!”
“是!”一众仆从听得命令,立刻就要向裴掠火扑去。
小男孩见此情景,也收了泪水。脸上挂着泪痕,好笑地看着裴掠火。
“住手!”李闲知道自己再不喝止就来不及了,连忙往前跑了两步。
哪知道那些仆从只听美妇的命令,虽然听到李闲的声音,身体仍在前扑。其中有两个阴狠的,竟真从储玉中抽出大棒要抽打向裴掠火的肩膀关节处。
畜生!竟然当众对一个小孩子下如此毒手!
李闲眼中一凛,心头因事而起的无名火当即冲上了脑门。只见他从储玉中抽出长矛,大力掷出,竟后发先至,贯穿了两个拿棍者的手掌。
“啊呀!”那两名仆从的惨呼终于引起了剩下仆从的注意,他们停下身形,看向李闲。
美妇与她儿子也扭头看向这半路杀出来的少年,眼中竟跃动出被寻衅一般的火苗。
“闲哥!”裴掠火立即扑向李闲,刚刚还努力绷着的小脸立即泪流满面,埋在李闲的粗布衣裳上狠狠擤了下鼻涕。
“阁下动辄便要取人手臂,未免有些太骄狂了吧?”李闲摸着裴掠火的头,眼光冷冷地看向美妇。
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一个小孩子下如此毒手,李闲对这母子二人的观感相当之差。
“你又是哪个?没见是那个小畜生先对我家儿子动手的?”美妇避重就轻,不提自己的手段,只谈裴掠火先伤人之事。
“是他先往我们碗里撒灰的!而且先动手的也是他!”裴掠火当即反驳,却被美妇狠狠地瞪了回来。
李闲拍拍裴掠火的肩头以示安慰,依旧盯着美妇:“孩子说的话阁下也听到了,这事我们可是占理的。况且我问的是阁下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的原因,哪问你为什么动手了?怎么呢?贵公子若是跌一下,您还要把整个土地翻过来不成?”
李闲的话语就是在滑坡论证了,但对这个颐指气使的女人,他实在是不想同其废话。
“少在那跟我油腔滑调。”美妇冷笑,“我只是说说,又没真做。倒是你,实打实地伤了我家随从。哪怕是告到衙门,你的理也站不住脚。“
真是有够混帐的暴论!这女人竟推脱自己下手的事实,将李闲的阻止说成当众伤人之举。
听得自家夫人如此言语,两个手心被穿在一起的仆役立刻嗷哟嗷哟地叫唤起来,浑一副受害者模样。
李闲实在是不想同这样的人过多纠缠,盛气凌人、颠倒黑白,恶心人的活计竟玩的一套一套的。
因此他摇摇头,拉过裴掠火的小手,便准备离开。
“往哪走?”美妇冷笑着,一挥手就让剩下四个仆役挡了二人去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天经地义的事。你家小子打了我儿子,你穿了我两个仆役的手心,今天你二人各给我留下一只手才能走。”
“不然呢?”李闲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他已经判断出这几个随从只是乌合之众,根本没练过几手功夫,打起来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不然?”美妇好似听了一个笑话一般,转身对着空地上看热闹的人群说道,“这与你们施粥的米,可是我们钱家的。钱家的少爷在你们这挨了打,打人者却拍拍屁股走了,你们猜会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饿肚子呗。
难民流亡出来已有半月有余,随身带的干粮早已吃完了,全赖着朝廷施粥苟活。
听闻美妇威胁的言语,众多衣衫褴褛的难民互相看看,竟当真逐渐走到那四个仆从旁边,一同拦住了李闲二人的去路。
李闲见此情景,心中大悲。
母亲教我救得苍生,就是这样的人吗?
先生舍己之躯救得苍生,就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