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福建人在海军中十分抱团排外。马尾船政学堂早期招生限定福建本地人,仅因生源不足才扩招少量广东籍学生。毕业生形成“船政系”垄断海军晋升通道,非福建籍军官,即便毕业于天津、烟台等水师学堂,也被边缘化。北洋海军军官中,福建籍占比高达70%以上。重要职位如舰长(管带)、舰队司令多由福建人担任,如定远舰管带刘步蟾、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康济舰管带萨镇冰等。对于非闽籍人才则极力排斥,如广东籍的邓世昌虽能力出众,但因非闽系出身,长期未获重用,直至甲午战争前才升任致远舰管带。北洋海军内部通行福州话,非闽籍官兵在沟通与融入上存在障碍,加剧了隔阂。晋升、培训机会优先分配给福建同乡,其他地区官兵常被边缘化。
所以这些人当年作为中国最早一批留洋人才便已十分自傲。加之为官已久,对于王月生这样一个西南内地商贾人家出身、还没有功名的年轻人自然瞧不上眼,只是看在张德彝的面子上随便应付了两句。只有当王月生亲力将一件件福建土产搬出来时,才略显惊讶。但见有永泰芙蓉李制成的果脯、平和蜜柚果脯、漳州桂圆干、莆田龙眼干、闽清橄榄、福州茉莉花茶、安溪铁观音、武夷岩茶、福鼎白茶、厦门馅饼、同安封肉、建瓯板鸭、沙县板鸭、明溪肉脯干、泉州永春老醋、连城地瓜干、龙岩咸酥花生、衙口花生、建瓯锥栗、涂门贡糖、兴化米粉、长汀豆腐干、顺昌海鲜菇干货、霞浦紫菜、古田银耳(雪耳)、连城红衣花生、武平猪胆干、上杭萝卜干、建宁莲子。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饶是这些海军界大佬见多识广,且很多人原本家庭就是当地显贵,但囿于当时福建的省内交通极差,很多人在家乡都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闽地特产,何况其中有些根本在前世当时还没有出名。此刻乡关万里之外、新春佳节之时,突然见到如此多的故乡风物,一个个都是激动万分,看待王月生顿时觉得颇为知情识趣。
这些福建大佬们的兴奋与躁动甚至惊动了此时清国驻法公使庆常。此人系满洲镶黄旗人,出身外交世家,精通法语,长期在总理衙门(外交部)任职,是晚清职业外交官的代表人物。去年,法国强行扩张上海法租界,引发华人抗议,庆常参与交涉,最终保留公所土地。他还推动中法铁路、矿业合作,维护清廷在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的侨民权益。此时,听闻外面鼓噪一片,惊讶地前来观察。张德彝连忙向其引荐王月生,王月生上前见礼后,立即回到礼物堆中,假装翻找,其实是从空间中取出了跟老张准备的一样的京师风情的年货,因为他知道来使馆免不了可能会碰到一号领导。
庆常见到在京时看不上眼的这些寻常物件,此刻却颇感亲切,觉得此人用心良苦,颇为感动,连呼“民心可用,民心可用”。
当然,对于一堆福建人中的异类广东人蔡廷干,王月生也同样在掩饰中从系统取出了一套当时给在英国的阿宽和那些广东华人预备的粤式年货,令老蔡连呼“不敢当,不敢当”,深为受用。
还是此间最年轻、同时身上已无官职的王寿昌没有像其他官场大佬们把一切都看做理所应当,反而很细心地查看之后,奇道“王兄弟”,因为此时王月生通报也有29岁了,而王寿昌是35岁,且因同姓王,故有此称呼,“我见这其中颇有些食物虽经密封,但不远万里从中土运至此地,定是十分不易,比那一骑红尘妃子笑,恐怕用心上也不遑多让。不知道王兄弟是如何此般迅速地将这些东西运过来的呢?”
王月生正为那些大佬不解风情、坦然受之的举动大为不满,觉得自己的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暗道这年头商贾和平头百姓在这些老爷们眼里就是予取予求的对象,一切对他们的用心逢迎都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孝敬,甚至觉得自己颇为不值。此刻见王寿昌给了个梯子,决定有必要拉些虎皮让这些人重视自己,于是说“在下之前受英国德文郡公爵不少帮助,恰有美国摩根家族少爷杰克说他家有快船要从中国到英国,问是否需要捎带东西,便劳烦了杰克少爷帮助采买了这些年货带了过来”。
王寿昌和在场其他人一听,都又惊又疑,全然想不到如此一个貌不惊人、身世不显的年轻人,何德何能可以跟英国公爵和美国财阀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须知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大清官僚,都是当时头几批出洋看世界之人。而且清廷也有类似后世的政审制度,非权贵豪强之家,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所以其他人不知道德文郡公爵和摩根家族代表着什么,这些人可是无须解释的。
甚至连庆常这样有着钦命全权公使头衔加成的人物,都没有机会跟此两大家族建立私交的。甚至说,在他们知道的中国人里面,除了皇族,其他应该没有任何人会被这两个家族看上眼。当年权势滔天的李鸿章也好,搭着李鸿章成为中国首富的盛宣怀也好,场面上也许可以谈笑风生,但私底下不会有如此亲密的往来。
若说此人信口雌黄吧,想来当着这么多熟悉西洋事物的大人物面前,应该不敢。还是近几年在国内办报的陈季同对有些新闻比其他人更为关注一些,联想了一番,迟疑道“德文郡公爵家姓卡文迪许,又资助了剑桥的一个实验室,而这个实验室去年出了个论文。本来老夫对这些西洋学界的事情并无兴趣,但浏览西洋报刊时,见其中提到一位中国人姓woNG者,不知道是王还是汪,给了那位大科学家的实验非常重要的启示,莫非就是王小友?”嗯,称呼已经变成小友了。
“区区微末之劳,还让汤姆逊主任挂念若此,实不敢当啊”,王月生此时还不谦虚,更待何时。
其他人闻听,虽然不知道那个论文的来龙去脉,但就此判断此人至少可能因此与公爵家族搭上关系,想来前面所言非虚,对王月生的态度立马为之一变。弄得王月生不禁感叹,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挟洋自重,果然是因为太多人吃这一套了。
待得众人询问端详时,少不得貌似谦恭点到为止,实则留下了各种暗示和想象空间,让众人更加不明觉厉起来。
魏瀚和郑清濂虽说少不得此时清朝官场上的惯常习气,但还是工科男的耿直,魏瀚向王月生讨教汤姆逊发现的意义,但最终还是无法理解;而郑清濂则直接问道,“王小友此次准备了如此多的福建风物,从中国到英国再来法国,应非偶然。敢问有何深意?”众人一听,也颇觉纳罕,于是一起望了过来。
王月生暗道,总算问到这里了。能否获得这批人的好感,就在此一举了。于是道,“在下近几年海外游学,颇受列强官民歧视欺侮。虽后来因缘际会跟些强者搭上了关系,但心中自知,母国不强,游子根本无法有尊严。如果母国再无建树,恐难免印度甚或玛雅国之下场”。众人闻言,尽皆黯然。哪怕庆常这样的满人,旅欧日久,也不能像国内那些满洲权贵一样闭目塞听或者颠倒黑白。
然后听得王月生又说,“现在中国之威胁,或陆上来自俄罗斯,然以在下游历欧洲所感,尤其是德法两国,莫不将铁路作为陆战的至要保障。中国远离俄罗斯的腹地,俄罗斯现在刚刚铺设西伯利亚铁路,短期无法对中国形成灭国之势。即便铁路建成,俄罗斯或者从东北、或者从西北,想要威胁京畿腹地,都鞭长莫及。
但若从海上,则英法德俄,甚至日本,都有海军,即便不是夕发朝至,也是旬日可达,直扑我京畿、苏杭、广府等心腹或膏腴之地,我国危若累卵。若无强大海军,举国上下无一日可安寝。其他国内众人作何打算,在下不知,但在下身为游子,深知无强大海军,则无家国安宁。故虽不能毁家纾难,或肖弦高劳军之功,但身在他乡,知道有批海军的兄弟在欧洲学习,动用些私人关系,弄些年货聊表心意,还是可以做到的。在下于他国没有渠道,只有日前蒙张师不弃惠赐名剌,故而想着来法国将些许心意交张师,转呈各位福建水师在欧洲的兄弟。不想天赐机缘,得识各位留洋前辈、艨艟英杰于此,真是得偿所愿,荣幸之至”。说罢,向在场众人长揖不起。
庆常和萨镇冰连忙分别上前将王月生搀起,各人唏嘘不已,感动莫名。张德彝深感有面子,便借机向庆常请示,不如大家进室内一晤。众人皆言善,于是移步大客厅,分别落座,彼此寒暄。
待有人问及王月生这些年欧洲游历有何心得时,王月生又将自己的大航海导致地理大发现,地理大发现带来欧洲前所未有的原料来源和商品市场,引起欧洲国内生产力提高的需求和动力,进而引发工业革命,然后国力显着提高,进一步加强了欧洲国家海外拓展的实力,走上了正循环,这一理论进行解释。
众人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虽然不能确认其理,但是,起码在座的海军众人甚为受用。不少人心中因此将王月生引为知己。因为若是此种理论加以完善并广为宣传,必定可以增加海军的影响,提高海军的地位。任何一个军种都是有天生的扩张势力的内在冲动的。
庆常也认为自己治下有如此国民,在异国他乡都心怀朝廷大业,必定是自己教化之功,心情大悦,设宴款待众人兼贺新年。宾主尽欢。散场后各自休息,庆常还乘兴以此为由头向国内致电,名为希望奖掖良善侨民,实则为自己脸上贴金,自不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