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圃那次不欢而散后,云渺宫彻底陷入了一种诡异而凝滞的氛围。空气仿佛被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玄宸将自己的退缩贯彻到底。他像一件设定好程序的精密器物,严格遵循着“修炼-服药-静坐”的循环。他不再踏出静室一步,除非必要(如去寒圃边缘采摘云舒尘指定的、用于辅助修炼的星屑草)。当云舒尘偶尔出现在静室门口(以检查法阵或放下药羹为由),他总是提前感知,在她踏入前便已起身,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头低垂着,目光只落在自己脚前三尺之地,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功法。
“师叔。”一句毫无波澜的称呼,便是他全部的开场白。之后便如同入定般沉默,等待她的指令或离开。
云舒尘每次面对这样的玄宸,都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寒冰,又冷又闷。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他伤势恢复的细节,或许是关于陨星海的风物,又或许……只是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每每对上他那低垂的、毫无生气的银发发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句同样冰冷简短的交代:“嗯。药力运转需更精微。” 或是 “明日星屑草露,加三滴寒魄兰蕊汁。”
交代完,她便匆匆转身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那无形的冰墙冻伤。她能感觉到,玄宸在她转身后,会立刻恢复到修炼或静坐的状态,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这认知让她心头那股无名火和失落感愈发炽烈。
她开始刻意延长自己外出巡查陨星海的时间。浩瀚死寂的虚空,狂暴的空间乱流,甚至是小股试图渗透的魔物,都比回到那座被玄宸的冰冷所笼罩的宫殿更让她感到“自在”。在战斗中,在杀戮中,她能短暂地忘记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忘记自己内心那团理不清、剪不断的乱麻。
然而,杀戮带来的短暂麻痹,终究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每当她拖着沾染了魔气或星辰尘埃的疲惫身躯回到云渺宫,推开那扇厚重的玄冰门,感受到那股比陨星海虚空更冷的死寂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烦躁便会汹涌而至。她甚至开始怀念玄宸最初重伤昏迷时的安静,至少那时,她还能感受到他微弱的生命气息,还能告诉自己,她只是在履行职责。
这日,玄宸修炼时出了岔子。并非他急于求成,而是心境不稳,强行压制心念导致冰魄元力在一条尚未完全修复的细小脉络中失控反冲。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若是之前,云舒尘的神念必然第一时间察觉并介入。但此刻,她正身处宫殿最顶层的观星台,试图用浩瀚星空的死寂来平复内心的烦躁。直到玄宸痛苦的气息波动变得剧烈,才猛地惊觉!
她身影瞬间消失,下一刻已出现在静室玄宸身边。
“凝神!疏导膻中,引归气海!”她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同时伸出手指,快如闪电般点向玄宸胸口几处要穴,精纯的冰魄元力瞬间涌入,试图强行梳理他体内暴走的寒气。
这一次,玄宸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云舒尘指尖即将触及他胸口的瞬间,玄宸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一缩!尽管剧痛让他动作变形,狼狈地跌靠在冰冷的玉壁上,但他依旧用尽全身力气避开了她的触碰!他抬起头,淡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痛苦,却也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疏离和抗拒!
“弟子……弟子可以……自己来……”他咬着牙,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异常坚决。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自己引导力量。
云舒尘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他破损的衣襟只有毫厘之遥!那瞬间的、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抗拒**,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狠狠刺穿了云舒尘强行维持的冷静!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那是对她触碰的恐惧!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受伤、愤怒和被羞辱的冰冷火焰,“腾”地从云舒尘心底窜起!比陨星海最深处的魔火还要灼人!她为了救他,不惜损耗自身元力,他却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她的触碰?!
“好!很好!”云舒尘猛地收回手,周身寒气骤然爆发!静室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玉壁边、脸色惨白却依旧倔强地试图自己调息的玄宸,眼神冰冷锐利得如同万载玄冰打磨的利剑!
“看来太子殿下恢复得不错,已有余力‘自重’了!”她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浓的讽刺,“倒是本尊多事了!”
“弟子……不敢……”玄宸艰难地喘息,体内紊乱的力量因她爆发的寒气而更加肆虐,痛得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依旧强撑着,试图运转心法。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伤了她,可那避开的动作几乎是本能的——他害怕任何可能引动他内心混乱的接触,害怕再次被斥为“放肆”,更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在她指尖的温度下再次崩塌。
“不敢?”云舒尘冷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有一片寒冰,“太子殿下有何不敢?是怕本尊这双手玷污了您的尊贵,还是怕本尊……如你所想那般,对你有非分之举?!”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重,带着一种被误解、被冤枉的尖锐痛楚!这正是她最恐惧被人揣测的,此刻却被他用行动赤裸裸地“证实”了!这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让她难堪和愤怒!
玄宸被她话语中的尖锐刺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她!他看到了她眼中翻腾的怒火,看到了那冰封之下被刺伤的痕迹,更看到了那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说不是那样的……可喉咙像是被寒冰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退缩是因为恐惧情爱本身?说他避让是害怕自己再次失控?这些理由,在她此刻的愤怒和那隐含的“非分之举”的指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的沉默,在云舒尘眼中,无异于默认。
心口那团冰冷的火焰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看着玄宸痛苦却依旧倔强疏离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所做的一切,她内心的挣扎与煎熬,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令人厌恶的“非分之举”?
“好,好一个天族太子!”云舒尘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死寂,那爆发的寒气也随之收敛,却比之前更加冰冷刺骨,“看来这云渺宫,是容不下太子殿下的‘自重’了。”
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折磨。她转身,素白的衣袂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伤愈之后,自行离去。本尊……不送了。”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掷地有声。说完,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寒气的轻烟,瞬间消失在静室之中。只留下那扇厚重的玄冰门,在她离开后,无声地、缓缓地关闭,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如同心弦彻底崩断的余音。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玄宸依旧蜷缩在冰冷的玉壁边,体内紊乱的力量因云舒尘的离去而失去了压制,更加狂暴地冲撞着他的经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头那万箭穿心般的窒息感。
“不送了……” 那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这最后的庇护之所。
他亲手推开了她,用最伤人的方式。
而那句“非分之举”的指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提醒着他所有的妄念是多么的可耻和不堪。
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玄宸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带着冰碴的鲜血,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玉壁和他素白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绝望。
他缓缓滑倒在地,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离开这里……必须离开……在彻底毁掉自己,也彻底毁掉她心中那点对“师侄”的怜悯之前……
门外,长廊的阴影里。
云舒尘并未走远。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颤抖。刚才强撑的冰冷和决绝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空洞和尖锐的痛楚。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静室内玄宸气息的骤然衰弱和那口鲜血的喷涌!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要冲回去!可她抬起的脚,却如同被钉在原地。
“自行离去……不送了……”
这是她亲口说出的,斩断一切的话。
她还有什么资格回去?以什么身份?
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云舒尘抬手一抹,指尖是微凉的湿意。
她……竟然哭了?
为这个视她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师侄?
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瞬间将她吞噬。她猛地抬手,指尖凝聚起足以冻结神魂的冰魄之力,狠狠按向自己泪湿的脸颊!刺骨的寒意瞬间冰封了泪痕,也冰封了她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冰火炼心,弦断无声。一道名为“离别”的深渊,已在两人之间轰然裂开,冰冷而决绝。而他们各自心中的伤口,却在无声地滴着血,远比陨星海的罡风更加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