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加收的人头税,就好像晴天一道霹雳砸下来,砸塌了大牙湾村人的天。
从这天开始,大牙湾村的小孩都变得格外听话懂事起来。
就连村里最调皮的孩子,也不再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
这些皮猴子,天一亮就乖乖爬起床,帮着家里的大人干活,生怕成为爹娘的出气筒。
可就算如此,大牙湾村每天挨揍的孩子,还是比以往要多。
望着不远处正被自家老娘拧着耳朵揍屁股的小可怜虫,沈玉落忍不住叹了声气。
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脊梁的大人们,就像烈日下暴晒后的干柴,一点点芝麻粒大的小火星子,都能在他们身上烧起一场大火。
好在,她前段时间去工地上摆摊挣了些钱,赵家还不至于为了这每人八百文的人头税犯难。
可见,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这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宝珠,明天我们再去县城里找找,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一个县城,还能找不到一个让我们摆摊的铺面。”
沈玉楼收起心中的喟叹,扭头对赵宝珠道。
既然知道了钱的重要性,那她就得撸起袖子挣钱。
虽说她和赵宝珠去工地上煮汤卖挣了些钱。
但赵家是大家庭,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再算上她,足足有十四口人。
光是这次的人头税,赵家一下子就要交出去十一两多银子。
这么算下来,她们煮汤卖挣的那些钱,交完这次的税收后,其实也没剩下多少了。
所以,她得赶紧把吃食摊子再支起来。
结果没想到,她话都说完掉地上躺半天了,一向对她的话有说必有应的赵宝珠,此时却垂着眼眸不吱声,丝毫不见昔日的积极性。
沈玉楼想了想,只当她是让今天没能找到摊位的事情打击到了,于是便安慰她道:“摊子的事情,不着急,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合适的,反正家里面现在也没有什么急需花钱地方。”
焉头搭脑的赵宝珠忽然抬头看向她,嘴巴张开又闭上,最后又把头垂下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会儿两人刚好到了家门口,沈玉楼正抬手去推院门,便没捕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
结果院门才推开一条缝隙,就听里面传出孩子的哇哇大哭声。
紧接着是小钱氏的大嗓门。
“哭哭哭,你还有脸哭!这么大个孩子了,还跟妹妹抢吃的,你羞不羞……不许哭!再哭,看老娘不锤死你!”
后面果然跟着“啪啪啪”的拍打声。
然后是孩子更加响亮的嚎哭声。
其中还夹杂着大钱氏和温氏的相劝声,以及鸡鸣鸭叫的声音。
还没进门,鸡飞狗跳的嘈杂感便扑面而来。
院门外的两个女孩对视一眼,沈玉楼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推门进去。
赵家的男人们都不在家,赵大郎一如既往地在街上摆摊卖字画,赵三郎也挑着自己打的小板凳进城售卖,赵四郎则进山打猎去了。
眼下家里面就只有女人和孩子。
就见赵香香小姑娘趴在她娘大钱氏的怀里面哭鼻子,大钱氏一边哄着怀里的小女儿,一边让小钱氏快别打了,小钱氏正抡着大巴掌揍孩子,二嫂温氏则在拉那孩子,想把人拉走。
结果那孩子背靠着桂花树,宁可挨打,也不肯躲一下。
很是倔强。
挨打的倔强小孩叫赵立威,今年七岁,是小钱氏的大儿子。
赵立威挨了打,一边裂开嘴巴嗷嗷哭喊,一边大声叫娘,可就是不跑,温氏推都推不走。
眼见小钱氏的巴掌又要落下来,沈玉楼连忙快冲几步上前去,一把将赵立威从他娘的大巴掌下面抱走。
从屋里出来的赵母刚好瞧见这一幕,气得也在赵立威的屁股上面拍了一巴掌。
“你这孩子,咋跟你爹一样实心眼啊,你娘现在正在气头上,她打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吗,啊?”
骂完了孙子,转头又去骂儿媳小钱氏。
“你也给我消停点儿,打几下就算了,还没完没了是吧?真打坏了,你还能不管他?家里面现在穷得很,可没钱给你们请大夫!”
一句话摁住了小钱氏。
打归打,骂归骂,可孩子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要说小钱氏一点儿都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再让婆婆这么一提醒,小钱氏立马慌了神,连忙扭头去看儿子。
她的力气一向很大,刚才又在气头上,可别真把孩子打出个好歹来。
正如婆婆所说,家里面现在穷得很,没钱请大夫!
这个傻小子,咋就不知道躲一躲啊,真就跟他爹一样是个实心眼的棒槌!
结果小钱氏才把头扭过去,就见自家那个棒槌儿子,这会儿却长出心眼来,趁着沈玉楼不防备,一口咬在了沈玉楼的手背上面。
七岁的孩子,牙齿已经长齐了。
这一口咬下去,沈玉楼疼得五官都抽搐起来。
院里的大人也都大惊失色,小钱氏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也顾不上心疼儿子有没有被打坏,抄起扫帚就往儿子的后背上抽。
沈玉楼也没想到赵立威会突然咬人,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三房夫妻俩的这个大儿子,虽然平日里面顽皮了些,但整体来说还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又是抢妹妹的糖吃,又是发疯咬人。
但眼下沈玉楼也顾不得细想其中原因。
眼见赵立威就跟只小王八似地咬住她手背不肯松嘴,小钱氏又举着扫帚打了过来,她连忙弓起腰将那孩子摁进怀里护住。
这样,小钱氏的扫帚落下来就打不到孩子了。
至于她……
她好歹是个大人,骨头硬一些,后背上面挨一扫帚不要紧。
不过小钱氏的扫帚到底没能落下来。
赵宝珠及时冲了过来,先将小钱氏拦腰抱起来挂到旁边的大树枝上去。
嗯,没错,就是挂。
赵家院子里面有一棵桂花树,还是前一任房主留下来的,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了,长得枝繁叶茂,唯独有一根长得最矮的树枝光秃秃,甚至还有一个弯钩。
那是赵宝珠特意修剪出来的。
她小时候被赵四郎挂到过树上一次,就有样学样,也留了这样一根树枝出来,专门用来吓唬侄子侄女们,说是谁不听话,就把谁挂树上去。
结果没想到,最先被她挂上去的却是小钱氏。
小钱氏先是错愕,接着哭笑不得,也不急着下来,任由自己被挂在树上晃悠。
还是那句话,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打了,她心疼;不打吧……不打又不行。
那熊孩子,居然敢咬人,咬的还是婆婆心尖尖上的小儿媳妇。
要知道,前段时间,婆婆为了给这个未过门的小儿媳妇瞧病,几乎花光了家里面的所有银钱。
不然他们家现在,也不至于为了那八百文的人头税而着急上火。
还有更厉害的,婆婆担心这个还未正式过门的小儿媳妇大病初愈,不能再为银钱的事情着急上火,所以,婆婆不但瞒下了治病花光银钱的事,甚至还同意了小叔子去剿匪。
因为剿匪有赏银。
拿到赏银,就能交税了。
还不许他们声张,瞒得死死的。
虽说县衙那边给的赏银很丰厚,但那可是剿匪啊,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那种!
想到这会儿可能已经拎着大刀跟匪徒厮杀起来的赵四郎,小钱氏的心中就一阵唏嘘。
因此,对于自己被小姑子挂到树上这件事,小钱氏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还心生庆幸。
庆幸小姑子来得及时,又把她挂到了树上,没让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点小心思一点儿都瞒不住赵宝珠,赵宝珠白了这个三嫂一眼,便不再理会她,双手掐腰扯开嗓子大喊一声:“赵立威!你皮痒了是吧!”
赵家的几个孩子都怕赵宝珠这个小姑。
因为小姑力气大,打人是真打,也是真疼。
果然,赵宝珠这一嗓子喊出去,效果立竿见影,跟只小王八似的不肯松口的赵立威立马就松口了。
但小脸依旧绷得紧紧的,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甚至还恶狠狠地拿眼睛瞪沈玉楼。
行动上面屈服,神情中诠释不甘。
沈玉楼扶额,心说还真是个难搞的小家伙。
她拦下气炸毛的赵宝珠,在赵立威面前蹲下,柔声问道:“立威,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抢妹妹的糖吗?你想吃糖了,是吗?”
大房家的小闺女赵香香小朋友,是孙子辈里面唯一的一个女娃娃,再加上生下来时就体弱,因此备受赵家上下所有人的疼宠。
赵香香每天都能有三颗糖吃。
赵家的另外三个男孙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隔三岔五才能吃上一颗糖。
沈玉楼想的是,赵立威应该是看见赵香香吃糖,眼馋,就去抢。
至于这孩子为什么要咬自己……
大概是因为生气她不该抱走他?
小孩子家嘛,心思能复杂到哪里去呢。
结果她话音还没落地,赵立威就大声反驳道:“才没有!我才不想吃糖!我是想把妹妹的糖拿去卖了换钱!这样,小叔就不用去剿匪了,匪徒都是坏人……娘说,杀坏人很危险,小叔可能会让坏人杀死!”
小家伙的嗓门跟炮竹似的,又响又亮。
旁边树杈上挂着的小钱氏闻言,惊得眼睛都瞪圆溜了,再不敢装死,连忙跳下来就要去捂儿子的嘴。
结果她人还没到跟前,就被沈玉楼一把推开去。
沈玉楼只觉得一道惊雷劈在脑门上,整个人都给劈懵了。
今天一大早,赵四郎就出门去了,说是想去山上打些猎物卖了换钱。
结果没想到,竟是应征剿匪去了吗?!
那可是会死人的差事!
还有,赵四郎为什么要去剿匪?
他很缺钱吗?
想到这,她忙问赵立威:“立威,你是听谁说的这些?还有,小叔为什么要去剿匪杀坏人?”
“我娘!我娘跟我爹说的,我在门外面都听见了!”
赵立威小手一抬,指向自家老娘。
“我娘跟我爹说,奶奶为了给你治病,把家里的银钱都花光了,没钱交税,小叔这才要去杀坏人挣钱!”
小孩子不说谎,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而他每说一句,沈玉楼的脸色便白一分。
从昏睡中醒来后,她问过赵母,她这次生病一共花了家里多少钱。
赵母说没花多少钱,就请了几回大夫,买了几副药,拢共没花半两银子。
结果没想到,她竟是花光了家里面的所有积蓄,以至于现在连交税的钱都拿不出来,害得赵四郎不得不拿命去换钱。
而她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刚才,她还庆幸家里面不用为赋税的钱着急上火。
她可真是……
想到赵四郎可能要面对的凶险,沈玉楼只觉得遍体生寒,仿佛整个人都被塞进了冰窖中。
眼见她脸色白得不似人样,小钱氏慌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没说,不是我……玉楼妹子,孩子小不懂事,你可别听他瞎说啊!”
然后又指着儿子骂:“臭小子,我明天就拿针线把你这张破嘴给缝上,让你乱说话!”
坑娘的儿子啊!
婆婆再三叮嘱他们,不许他们将老四跟着官府去剿匪的事情说出去,免得沈玉楼知道了担心。
结果可好,她儿子一张小嘴叭叭叭,全给吐露出来了!
而且消息的来源还是她这里,婆婆这下还不得扒了她的皮啊!
小钱氏欲哭无泪,这下她是真想动手揍孩子了。
赵母也变了脸色,生怕沈玉楼再出个好歹。
老大夫可是说了,大病初愈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受刺激。
她顾不得跟小钱氏算账,忙去安慰沈玉楼。
“玉楼啊,你别听立威瞎说,他一个小孩子家懂个啥呀,听话都听不明白,四郎没去剿匪,他就是去山上打猎了,他对山上那块儿熟,不会有危险的!”
赵宝珠更是气得直磨牙,拎起赵立威,直接挂到了树杈上去。
可小家伙这会儿犯了犟脾气,挂到了树杈上也不害怕,大声叫嚷道:“我没有瞎说!小叔跟官老爷们一块儿去杀坏人了!小叔说杀了坏人有钱拿,有了钱就能交税!”
又指着沈玉楼,生气地叫喊道:“都怪你,你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钱,你害死了小叔,你是个坏女人,我讨厌你!”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接着有人在外面高声喊道:“这里是赵四郎家吗?赵四郎出事了,在城里面的春和医馆,你们快去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