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着顾沉舟到后半夜,他烧得迷迷糊糊,掌心烫得能烙饼。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他眼尾那抹红愈发艳得惊心——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旧疾,每回重伤发烧便要泛出来,像团烧不尽的火。
前世我总嫌这红得刺眼,后来才知,那是他替我挡刀时,箭簇擦着眉骨扎进左肩留下的疤。
\"阿月...\"他突然攥紧我手腕,指节因用力发白,\"别去...别碰那些账本...\"
我心头一跳。
他定是烧得说胡话了,可这三个字像根针,扎得我眼眶发酸。
前世我就是太急了,仗着自己是苏府嫡女,拿着从账房偷抄的粮册夜闯顾府,结果被顾明渊反咬私通外敌,当场人赃并获。
那夜暴雨倾盆,我跪在青石板上看他的靴尖碾过我的粮册,墨迹混着血珠渗进砖缝,像极了现在他肩头上渗出的血渍。
\"不碰。\"我覆住他手背,替他把滑落的锦被往上拽了拽,\"我就守着你。\"
他这才松了手,呼吸重新沉缓下来。
我望着案头那本被雨水泡皱的账册——唐氏私吞赈灾粮的证据是有了,可顾明渊要的是苏若雪的嫁妆,那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真正的刀柄,还攥在顾家那些老匹夫手里。
窗外传来更漏声,三更了。
我轻手轻脚起身,从妆匣最底层摸出枚羊脂玉牌——这是阿九上个月在漕运司当差时,替我从方知远的管家手里换的。
方知远是户部尚书,顾家的老狗,前世我被赐死那日,他还跪在金銮殿上念我的\"罪状\"。
顾沉舟曾说过,方知远最善用“请君入瓮”,我当时没太在意,如今走进这书房,只想着找到账本。
可谁能想到,这位两袖清风的大人,书房后窗的铜锁是漕运司特制的,钥匙模样早被阿九拓了模子。
\"小姐。\"阿九的声音从窗下传来,压低了像片落叶,\"方府西角门的守卫换班了,更夫喝了我塞的酒,半个时辰内醒不过来。\"
我把顾沉舟的手轻轻放回被里,从妆台抽了支银簪别在发间——这簪子空心藏着解药,是顾沉舟亲手铸的。
临出门时我又折回,在他枕边留了张字条:\"去去就回,莫急。\"墨迹未干,我便吹灭了烛火。
方府的围墙比我想象中矮些。
阿九蹲在墙根当人梯,我踩着他肩膀翻过去时,裙角勾住了刺梅,扯得生疼。
月光像层薄霜,落满游廊的青瓦,我贴着影壁走,耳尖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前世我也这样潜过别人家的院子,那时仗着苏府嫡女的身份有恃无恐,如今才知,做贼的滋味,比跪在公堂上还难熬。
书房在跨院最里间,窗纸上漏着点昏黄的光。
我摸出铜钥匙插进后窗的锁孔,\"咔嗒\"一声,比阿九说的还要顺。
推窗时木轴吱呀响了下,我僵在原地,等了片刻没动静,这才猫着腰钻进去。
檀木书架上飘着沉水香,混着墨汁的腥气。
我摸着黑往书案走,指尖触到个铜鹤香炉,炉灰还是温的——看来方知远今晚刚用过。
案头堆着叠户部的公文,最上面那份是\"边关秋粮调运\",我匆匆扫了眼,数目和前世记忆里的对不上,想来是改了账。
真正的东西,该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我想起前世在户部当差的刘叔说过,方知远这人表面正经,最会做暗格。
于是绕到书架后,顺着纹路敲——第三块木板下空了块,我扣住缝隙一推,暗格里露出本蓝布封面的账本,火漆印还没干,是顾家的玄鸟纹。
可当我翻开第一页,手突然抖得握不住本子。
那是我的字。
小楷端方,带着前世及笄时学的瘦金体笔锋,分明是我十六岁那年在苏府账房抄的底册。\"八月初三,拨粮三万石至雁门关,实发一万八千石\",\"九月十五,银钱五万两入内库,账面记三万\",每一页都夹着我亲手画的红圈,圈住那些被贪墨的数目——前世我以为这些底册早被顾明渊烧了,原来方知远替他藏着呢。
“谁?”
门“砰”地被撞开,烛火“刷”地亮起来。
我抬头,正撞上方知远煞白的脸。
他官服都没换,腰间的玉牌还晃着,可平日端着的尚书架子全塌了,像见了鬼似的踉跄两步,“苏...苏姑娘?”
我迅速把账本塞进袖中,后退两步贴住书架,怒目而视,“方知远,你这老匹夫,前世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被我抓了现行,还有什么话说!”
暗格里的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照见他额角的汗珠子,他强装镇定,声音却有些颤抖,“苏姑娘,你...你怎么进来的?莫要血口喷人!”
“怎么进来的不重要。”我摸出银簪,拔开空心的簪头,里面滚出粒红色药丸,眼中满是仇恨,“重要的是,方大人可知这账本要是送到大理寺,会牵连多少人?令堂在报国寺吃斋,令郎在国子监读书,还有令夫人最疼的那对双生孙女儿...你们这些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住口!”他扑过来要抢账本,我侧身避开,他撞在书案上,茶盏“啪”地碎了,他恼羞成怒,“你不能这么做!我...我是顾氏的人,你动我就是动顾家!顾氏根基深厚,你一个小小女子,能奈我何!”
“顾家?”我捏着账本冷笑,眼中满是不屑,“顾明渊要是知道你私藏苏府旧账,怕是要先动你。方大人,你当顾家养的是忠犬?不过是磨利了爪子的狼。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与他们同流合污,做尽坏事,如今还妄想我放过你,做梦!”我翻开账本,指着某页递到他眼前,“这里记着你去年往顾府送了十二车南海珍珠,可户部的采买记录里,只写了三车。你说,是顾家的玄鸟纹顶用,还是大胤律的铡刀快?”
他瘫坐在地上,盯着那页纸,嘴唇直哆嗦,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但仍不甘心地吼道:“苏姑娘,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敢把我怎样?就算你有账本,又能如何?说不定到时候反被我倒打一耙!”
“哼!”我冷哼一声,“方知远,你以为还能像前世一样一手遮天吗?如今我有备而来,这账本就是铁证,你休想逃脱法律的制裁。明日早朝,你替我在圣上面前提句‘边关粮价有异’,否则,我不仅会将这账本送到大理寺,还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个贪官的丑恶嘴脸!”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地说:“我...我应下。”
我起身要走,他突然抓住我裙角,眼中满是怨毒,“苏姑娘,你当真要和顾家作对?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迟早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们杀了我一次。”我打断他,这笔血债,我一定会讨回来。方知远,你就等着接受惩罚吧!”
我起身要走,方知远突然目光阴鸷地看着我,轻声嘟囔了一句“你不会得逞的”,我没在意,继续往外走。
靴底刚碾过地上的茶盏碎片,耳后突然传来极轻的\"咔嗒\"声。
那声音细得像春蚕食叶,却让我后颈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这是机关启动的动静。
\"方大人?\"我猛地回头,正见方知远整个人癫狂起来。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口水不断从嘴角流出。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扫落在地。
他踉跄着扶住书案,方才还惨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喉结剧烈滚动,手指死死抠住案角的暗纹,指甲都抠出了血。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书房正门的铜闩正\"吱呀\"着往下滑,两扇榆木门板\"砰\"地合上,门环上的铜锁\"咔\"地扣死。
\"你——\"我攥紧袖中银簪,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刺耳鸣响。
像是有人用铁锥猛刮青铜编钟,又混着鸽哨破风的尖唳,震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方知远一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一边发出尖锐的狂笑,那笑声癫狂而又绝望:“哈哈哈哈,你死定了!顾家养了我三十年,我早把机关图刻在肋骨上了!这是'锁魂阵',门环连着火药,地洞通着暗卫营,等守卫冲进来,你就等着被碎尸万段吧!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好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扭曲着,不断用头撞击着地面,似乎要把所有的疯狂都发泄出来。
他话没说完,我抄起案头的镇纸就砸过去。
青金石镇纸砸中他额角,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此时的方知远,仿佛被彻底激怒,陷入了更加极端的疯狂。
他突然用双手狠狠撕扯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的头发被扯落,头皮也被扯得鲜血淋漓。
他一边扯着头发,一边用恶毒至极的言语咒骂着:“你这个臭女人,不得好死!就算我死,也要拉着你陪葬,让你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接着,他用头猛烈地撞击着墙壁,“砰砰”作响,额头很快就肿起了大包,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疯狂地撞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撞碎才肯罢休。
我的心猛地一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眼前这个疯狂到极致的方知远,与我记忆中那个表面道貌岸然的户部尚书判若两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呆立在原地,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大脑也在这强烈的冲击下一片空白。
他那扭曲的面容、癫狂的咒骂和自残的行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开始怀疑,这真的是那个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官员吗?
如此极端的疯狂,简直超出了我对人类行为的认知范畴。
恐惧之外,我还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那满嘴的污言秽语和血腥的自残场景,像一盆脏水,彻底颠覆了我对人性的最后一丝幻想。
可那警报声反而更响了。
我冲向窗边,可方才还能推开的木窗此刻纹丝不动,窗棂内侧竟不知何时弹出了三寸长的铁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阿九!\"我贴着窗缝喊了一声,外面却没动静——定是方知远早让暗卫截住了阿九。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我想起顾沉舟说过,方知远最善用\"请君入瓮\",可我竟被账本迷了眼,忘了这老匹夫能在户部坐稳三十年,靠的从来不是清廉。
警报声里,我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喊\"尚书大人\",有人抽刀出鞘,金属摩擦声像条毒蛇游进耳朵。
我摸出袖中账本,想往怀里塞,可指尖触到封皮时突然顿住——这账本是引子,更是筹码,若被顾氏抢回去,我这大半夜的冒险就成了笑话。
地洞还在下沉,青砖缝里渗出潮气,混着方知远的血味直往鼻子里钻。
我咬了咬舌尖,疼得眼眶发酸,却反而镇定下来。
前世被顾明渊围在顾府时,我也是这样疼醒的——那时我攥着半块碎玉,现在我有什么?
银簪里的解药,袖中的账本,还有...
我摸向腰间的丝绦,那里系着顾沉舟送我的玄铁哨子。
那是他用铠甲熔了重铸的,说危急时吹三声,他就算在千里外也能听见。
此刻我把哨子塞进嘴里,却又轻轻拿开——他烧刚退,若此时引他涉险...
院外的脚步声更近了,有人开始撞门。
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铜锁在撞击下蹦出火星。
我退到书架边,突然想起暗格里还藏着方知远新收的南海珍珠账本。
指尖刚碰到那叠纸,眼角余光瞥见方知远正往地洞里爬,他染血的官服拖在青砖上,像条垂死的红鱼。
\"想跑?\"我抄起铜鹤香炉砸过去,炉灰扑了他满脸。
他尖叫着栽进地洞,可警报声却没停。
我这才发现,藻井里的铜粉还在往下漏,而那些铜粉落在地上,竟滋滋冒着青烟——是混了白磷的!
\"啪!\"
门闩终于断裂,几个持剑的守卫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方府护院统领周奎,他举着火把照向我,瞳孔猛地收缩:\"是苏...苏姑娘?\"
我把账本往怀里一揣,反手抽出银簪。
空心簪头里的解药被我碾成粉末,撒在周奎脚边——这是顾沉舟用曼陀罗和蝉蜕配的,能让人短时间内视物模糊。
周奎踉跄着捂住眼睛,其他守卫也被磷粉呛得咳嗽。
我趁机冲向地洞,方知远的官靴还挂在洞口,我抓住靴筒一拽,他整个人摔回地面。
\"密码!\"我用银簪抵住他咽喉,\"锁魂阵的解法!\"
他疼得直抽气,却突然露出诡异的笑:\"你以为解了阵就能走?
顾明渊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院外传来马蹄声,比守卫的脚步声更急更沉。
我心里一紧,却反而笑了——顾明渊来得正好。
我把方知远往地上一推,转身冲向书架,指尖在暗格里快速翻动。
前世刘叔说方知远爱把密信藏在《盐铁论》第三卷,此刻我抽出那本书,里面果然掉出张叠成鹤形的纸。
警报声还在刺耳鸣响,可我突然不慌了。
我把鹤形纸塞进袖口,又摸出块碎瓷片划破指尖,在账本扉页按下血印——这是给顾沉舟的暗号。
\"苏姑娘!\"周奎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快跟我们走,大人要见您!\"
我望着满地狼藉,又抬头看了眼渐亮的天色。
顾沉舟该醒了,他会发现我留的字条,会顺着玄铁哨子的方向找来。
而方知远的机关、顾明渊的人马、这满屋子的证据...
不过是又一场局罢了。
我把银簪重新别进发间,对着周奎露出个笑:\"劳烦通传,就说苏某在书房候着。\"
警报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战鼓在擂。
该来的,总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