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寒风如刀,卷着细雪在厂区呼啸。
清晨时分,苏青站在大院里,盯着干裂的地面,脚下的土地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大院的井台边,水位线下降得触目惊心,原本该被井水浸润的青砖,如今裸露出灰白的底色。
苏青转头问身旁的张秀兰,\"咱们多久没下雨了?\"声音里满是焦虑。
张秀兰停下手中晾晒衣物的动作,皱着眉头回忆,\"得有半年了吧?打从立夏之后,就没见过像样的雨。地里的庄稼,看着都干巴巴的,哪还有收成......\"她的声音渐渐低落,眼里满是担忧。
苏青喃喃自语,\"半年了...\"想到农民们辛苦耕种的土地因干旱几乎绝收,他的心里一阵揪痛,\"半年了,京城周边公社都被饥民占满了。山上的草木、树叶,全被啃得精光,连树皮都没剩下,这样的绝望农民还要经历两年,他们应该总说明天就会下雨,但是......\"
张秀兰叹了口气,\"郊区的粥棚还在硬撑着,可那粥稀得跟水似的,照这样下去,怎么熬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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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区办公室里,杨厂长,苏青和聂主任围坐在办公桌前。
杨厂长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把算盘扒拉得噼啪作响,\"张胖子那孙子越来越过分了!给居民的粮给咱们厂的份额,米糠掺了五成多,还缺斤少两!\"他猛地一拍桌子,\"就说苏青你24斤的定量,到粮站能拿到手的也就20斤,去掉米糠,实打实的好粮不到10斤!一个月不到10斤,让咱们厂的工人们咋活?\"
聂主任推了推眼镜,愁眉苦脸地说:\"食堂的窝头也是一天比一天小,昨天好几个工人跟我反映,根本吃不饱。再这么下去,厂里饿晕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张胖子咱们再怎么翻脸,都没用,他说仓库里就是这些粮,爱拿不拿。他也变不出粮食。\"
苏青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后说道:\"要不,咱们厂组织保卫科人去山里打猎?弄些野味回来,多少能给大伙儿补补。\"
杨厂长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站了起来,\"胡闹!这哪行?山林、河水资源都是公社集体所有,咱们城里的单位,哪有权利去山里打猎?这不符合政策!\"
苏青着急地辩解:\"厂长,都这时候了,谁还管这些啊?再不想办法,工人们都要撑不住了!咱们厂工人做的工作还危险,这万一吃不饱,晕在机器里...\"
他想起,贾东旭电视剧里晕倒机器里卷死,贾东旭死是必然的,自己的定量不够,还要省口粮给家里,原剧他也不会提前屯粮,可不得经常饿的发昏,浑身乏力,出事是早晚的事。
聂主任却无奈地摇头,\"小苏啊,你想得太简单了。上面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公社不会不管的。山里有护林员、民兵巡逻,保卫科的枪一响,就是非法侵占。到时候,咱们安排去的人都得被批斗,严重的直接送公安,这可不是小事!这些保卫科的干事,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现在这光景,他们倒了,家属更是活不下去。\"
苏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他恨恨地说:\"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要不是私人不能打猎捕鱼,农民地里收成又不好,老百姓哪会被逼得逃荒?\"
杨厂长在屋里来回踱步,急得直搓手,\"那咱们到底该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工人们饿肚子吧?厂里现在营养跟不上,干活都没力气,生产任务可怎么办?\"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苏青咬了咬牙,突然眼前一亮,\"要不这样,咱们偷偷种红薯、土豆!找块隐蔽的荒地,让保卫科的人看着,别人发现不了!\"
杨厂长和聂主任对视一眼,聂主任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杨厂长尽量把语气放温和:\"小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事咱们真干了,事儿可比私下打猎还要大!\"
窗外的风越刮越猛,似乎在为这场艰难的抉择而呼啸。三人沉默着,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们都明白,这个决定,关乎着全厂上下的生计,容不得半点闪失......打猎容易被公社民兵发现行不通,但是在厂里圈地种菜,不容易发现。
杨厂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军大衣下摆扫过墙面。他突然停住,拳头重重砸在文件柜上,\"上个月部里刚批了纺织厂私开菜地,厂长已经撤职,书记下车间扛包!这是第一回,下回有厂子犯同样的错,直接扭送公安处理。\"
聂主任推眼镜的手都在发抖:\"杨厂长说得对。上面发的紧急通知白纸黑字写着——工业厂区私垦耕地,就是向国家抢粮!咱们圈地既占了国有土地,种出的粮食还绕过统购......\"他翻开泛黄的政策汇编,手指在文件条目间快速滑动,\"这是三重违规!\"
苏青猛地站起,椅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可看着工人接连晕倒在车间,难道不算政治问题?食堂的窝头掺了七成野菜,工人们拿什么炼钢?\"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灌了一口,凉茶早没了热气,\"咱们厂上个月产量又再次减产两成,不就是因为工人没力气?\"
杨厂长扯松风纪扣,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衬衫:\"小苏,我比谁都想救大伙......\"他突然压低声音,\"但中央三令五申,工业农业必须泾渭分明,咱们这是在踩红线!这事儿一旦发现,咱们三个都的进去。\"
\"红线?现在连命都快保不住了!都是在厂里,咱们自己人,看管严,谁会发现!\"苏青抓起桌上冻得硬邦邦的窝头,\"这玩意儿吞下去拉不出屎,医务室每天都挤满浮肿的工人......\"
办公室陷入死寂,唯有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玻璃。聂主任突然合上账本,声音发颤:\"要不......咱试试小规模?在后墙根种点红薯萝卜,用废料堆挡着......\"
\"不行!\"杨厂长猛地转身,\"要么不做,要做就开十亩地!\"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是空的又狠狠攥扁,\"把废料场全推平!咱们搭个假工棚当掩护,夜里偷着干!但是这保密之事咱们得想好如何做?要把可能被发现的漏洞全堵上。\"
苏青和聂主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恐惧与决绝。
杨厂长走到地图前,用红笔在厂区东北角狠狠画了个圈:\"对外就说扩建仓库。保卫科的人换上便衣巡逻,谁敢走漏风声......\"他的食指重重戳在地图上,\"按破坏生产论处!小苏,这点你要跟刘卫民提前通气,他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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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狠狠砸在保卫科斑驳的木门上,苏青抬手敲门时,指节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里早已冻得发麻。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刘卫民叼着半截烟卷探出头,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看清来人后慌忙将烟按灭在门框的铁皮上:\"苏厂长?这么晚......\"
\"屋里说。\"苏青闪身进门,煤球炉上锈迹斑斑的铁壶冒着微弱热气,墙角堆着的巡逻登记簿最上方压着张泛黄的全家福。
刘卫民手忙脚乱地挪开摞在凳子上的旧扳手:\"上个月托人弄的碎茶末,您尝尝......\"
\"不用了。\"苏青按住对方递茶的手,目光扫过墙上歪斜的\"保卫生产安全\"标语,最终落在窗台上那张镶着塑料膜的照片——穿碎花衬衫的妇人坐在藤椅上,膝盖上摊着毛线活,笑得温柔。
他手放在炉子上烤火:\"卫民,你母亲身体最近可好?\"
刘卫民的手摩挲着烟盒:\"老样子......身体硬朗着呢,两年前的流感要不是您给的药,我母亲她......\"他突然住口,警惕地压低声音,\"苏哥,您深夜来这儿,怕是有要紧事跟我说?您直接说。\"
苏青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图纸,在布满油渍的桌上展开,图纸边缘被反复揉搓得发毛。厂区东北角的标记被红笔重重圈住,墨迹未干:\"厂里要在废料场搞扩建,需要你带兄弟们......\"
\"苏哥!\"刘卫民猛地站起,凳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纺织厂私开菜地的事儿刚爆出来!厂长撤职蹲牛棚,书记下车间,还说下次有厂子跟着学,就送公安......\"他目光扫过苏青眼底密布的血丝,又落在对方手中那页被体温焐热的图纸上。
\"我知道,我明白!\"苏青按住对方肩膀,\"但你去咱们厂医务室看看,昨天一天晕倒七个工人。前天还有工人在轧钢机前两眼一黑,差点卷进去!\"他抓起桌上冻得硬邦邦的窝头,用力掰开,里面掺着的锯末簌簌掉落,\"这是人吃的东西?\"
刘卫民的后背重重靠在铁皮柜上,沉默。苏青对他有恩,但是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他不能一拍脑袋就干,他还有老娘要照顾,有妻儿照顾。
\"卫民,你带的人我信得过。\"苏青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蜡封着的盘尼西林故作说:\"当年我就存了就给了一盒,你娘用了两支,这里还剩下两支都给你。\"他将药塞进对方掌心,\"现在厂里三百多号人,也在等着咱们救命。\"
刘卫民盯着掌心药,想起母亲感染流感咳嗽不停,是他求的苏青,拿到药才治好了母亲,不然她母亲能不能熬过那个冬天都难说。
窗外的北风突然灌进屋子,吹得煤炉火星四溅。他突然摸出贴身收藏的入党誓词,纸张被汗水浸得发皱:\"苏厂长,我妈的命是您给的。我能做科长,也是您帮的忙,但兄弟们家里也有老小......\"
\"我都想好了。\"苏青见他犹豫展开图纸,用铅笔在边角画了个简易工棚,\"白天照常巡逻,夜里换便衣轮班。所有种子、肥料从后门运,用废钢材车做掩护。\"他的笔尖重重戳在图纸上,\"谁敢走漏风声,就说发现敌特破坏生产,先扣进保卫科审讯室!\"
刘卫民盯着红圈里的\"扩建仓库\"字样,突然扯下军帽狠狠擦了把脸下决心,他看到了苏青说的计划,心里思虑,只要保密做好应该没问题:\"就按您说的,我干了!我带兄弟们三班倒,就是熬红了眼,也守得住这块地!\"他将入党誓词塞进苏青手里,\"但要是出了事......\"
\"出了事我担着。\"苏青拍了拍对方肩膀,起身时带落了桌上的茶缸。清水泼在地面,瞬间凝成薄冰,\"天一亮就动工,记住——这不是菜地,是咱们全厂人的命。\"
苏青突然理解,王主任的恳求,有时候你做了这个职位,就得硬着头皮上,厂里工人如果出事,苏青跑不掉,为了粮食该冒的风险就得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