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长春夜里开始泛起凉意,长影厂放映室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苏青盯着银幕上跳动的光影,坑道里弥漫的硝烟是真的,演员啃冻土豆时硌出的牙印是真的,就连美军钢盔上迸出的火星,都带着锻工车间特有的钢火味儿。
\"咋样?\"王厂长的蒙古袍蹭着他肩膀,声音压得比胶片声还低,\"带劲不?\"
此刻银幕上,志愿军战士用钢盔接雨水的镜头让他眼眶发涩——那钢盔边缘的豁口,跟他在轧钢厂见过的报废头盔一模一样。\"王厂,\"他声音发哑,\"这不是电影,这是把战场刨出来给人看。\"
沙导在后排突然咳嗽起来,眼镜片在幽光中闪了闪:\"苏青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老兵看完样片说,跟咱当年蹲的坑道一个尿性!\"
许大茂趴在放映机旁,手指在胶片盒上轻轻摩挲,\"苏哥,\"他回头时眼睛发亮,\"咱参与拍《上甘岭》了!等公映了,我得在咱大院吹三年!\"
王厂长突然关掉放映机,屋里瞬间陷入黑暗。
\"嘘——\"他摸出火柴点烟,火光亮起时,映着墙上\"保密\"的标语,\"这片子是国庆献礼,军委特批的重点项目,公映前半个月才能发拷贝。\"他把样片胶片塞给苏青,\"这卷给你,回厂偷偷看,就当咱长影厂谢你的礼物。\"
胶片筒在掌心冰凉,\"王厂,这……\"
\"别废话!\"王厂长拍着他后背,\"你帮咱把战场的真劲儿找回来了,这是你该得的!\"他突然压低声音,蒙古长调尾音带着郑重,\"记住,国庆前不准声张,不然我这脑袋真得挂厂门口了。自个儿可以偷偷放着看。\"
从放映室出来时,夕阳把长影厂的红砖房染成金红色。
\"苏哥,\"许大茂抱着相机跟上来,\"电影拍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儿一早的火车,后天一早能到家!\"苏青摸出秀兰寄来的家书,信纸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来半个月了,光光该认生了。\"
王厂长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拎着个铁皮罐子:\"知道你惦记儿子,\"他把罐子塞进苏青怀里,\"苏联奶粉,我那在海参崴的兄弟捎的,比红星的还稠乎!\"
\"王厂,我怎么好意思…我这次来长春收获很大…还没谢您的邀请。\"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厂长瞪他,\"再废话我让你把这月的爆破戏重拍一遍!\"他突然放缓语气,\"你小子是个人才,以后拍戏,别忘了咱长影厂这扇门。\"
沙导和王兵导演不知何时站到了卡车旁。沙导递过个油纸包:\"咱食堂烙的糖饼,明天在火车路上吃。\"王兵拍着卡车车斗:\"明早九点的火车,我开车送你们去车站。\"
夜风渐起时,苏青站在招待所窗前,看着片场的灯光次第熄灭。
许大茂在隔壁哼着《我的祖国》,调子跑到外婆家。他摸出王厂长给的胶片筒,金属外壳上刻着\"上甘岭样片\"的字样。
次日清晨,解放卡车驶出长影厂大门时,王厂长和沙导站在门口挥手。许大茂趴在车斗里直抹眼泪:\"苏哥,咱还能再来不?\"
苏青看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红砖房,摇了摇头:\"大茂,这地儿咱这辈子怕是来不了几回了。咱的根儿,还在轧钢厂。\"
绿皮车启动时,苏青把奶粉罐紧紧抱在怀里。车窗外,王兵导演的卡车还停在站台,草帽檐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
火车驶进北京时,正是上午。苏青跳下车就闻到京城的土味,比长春的胶片味更踏实。许大茂抱着相机往电车站跑,喊着\"我得赶紧跟我爸显摆\"。他却站在站台口,想着秀兰准是抱着苏光去轧钢厂乘凉了。
回到家时推开门时,果然媳妇不在,火车一天一夜,累的很,他倒头就睡。连对门杨瑞华喊他都被他忽略。这一觉睡的日夜颠倒,等他再醒的时候家里的灯已经亮了。
秀兰系着围裙从灶台后转过身,摇篮里的苏光正吧嗒着嘴睡觉。\"回来啦?\"她声音平淡,却把一碗晾好的绿豆汤推过来,\"洗把脸再吃晚饭。\"
苏青看着媳妇眼下的青黑,一个人带着孩子,应该很累,\"秀兰,\"他摸出奶粉罐,\"王厂长给的苏联奶粉,说比炼乳还稠……\"
\"半个月了,\"秀兰打断他,拿起汤勺的手顿了顿,\"我还以为你要在长春扎根了。\"
苏青蹭到她身边,看着苏光熟睡的小脸——半个月没见,孩子好像胖了点。\"这次特殊,\"他把胶片筒藏到炕席下,\"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守着你们。\"
秀兰没说话,却把一碟炒鸡蛋推到他面前:\"傻柱今儿送了俩鸡蛋,说你回来补补。\"她突然笑了,\"阎老师这个算盘精,听说你回来了,把收来的粮食数了三遍,生怕少算好处费。\"
苏青扒拉着窝头,听着秀兰絮叨院里的琐事,突然觉得这比长影厂的爆破声还动听。
夜深了,秀兰抱着苏光睡熟,鼻息均匀。苏青摸出炕席下的胶片筒,借着窗外的月光,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刻字。他想起《上甘岭》里战士们唱的《我的祖国》。
—————————————
清晨的四合院还飘着煤烟味,阎埠贵戴着眼镜蹲在苏青家门口见苏青出门低声说:\"苏科长,您这出差就是半个月,我这也没闲着,你瞅瞅我屋里!这第几十袋棒子面都要堆到我家门槛了!您再不收走,我家老婆子要跟我分炕睡了!还有我可不想被扣一个投机倒把!\"
苏青正给秀兰系围巾,闻言头也不抬:\"阎老师,昨儿路上累坏了,今儿下班我准来搬。\"他把苏光塞进秀兰怀里,\"您先帮看着点,这时候我得跟媳妇去厂里上班。\"
阎埠贵揪住他袖口:\"可别再拖了!再拖我可就瞒不住了!\"
\"知道了知道了!\"苏青挣脱开,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秀兰抱着苏光坐在后座,低声笑:\"你看阎老师那抠样,囤粮赚了差价,还装苦。\"
\"赚钱他高兴,他是怕被邻居知道他屯粮,告到王主任那!\"苏青回了一句,准备蹬着自行车去厂里。
傻柱端着漱口杯从屋里冲出来,牙膏沫子喷了一地:\"苏哥!等等我!\"他追上自行车,压低声音,\"昨儿许大茂跟我吹了半夜,说在长春拍了个打仗片,炸得地动山摇!\"
苏青想起片场的爆破戏,点点头:\"是真炸,用了两吨炸药呢。\"
\"两吨?!\"傻柱眼睛瞪得像铜铃,\"咋不叫上我?我能扛炸药包!\"
\"你扛炸药包,厂里工人吃啥?\"苏青踢了他屁股一脚,\"食堂离了你这大厨,不得喝西北风?\"
傻柱挠着头嘿嘿笑,目送苏青载着妻儿消失在巷口。他转身回屋,路过阎埠贵家时,瞅见地窖口堆着的红薯,咽了口唾沫——昨儿许大茂说的\"真枪实弹\"还在他脑子里转悠,恨不得立刻钻进片场扛炸药。
——————————————
到了轧钢厂,苏青把秀兰和苏光送到文艺科,又匆匆往厂办跑。聂主任正跟杨厂长下棋,见他进来,把棋子一拍:\"我就说吧!小苏一回来准来找厂长您汇报工作!\"
杨厂长放下棋子,推了推眼镜:\"我这一大早听说许大茂在厂里嚷嚷,带回来个了不得的胶片?\"
\"是《上甘岭》的样片,\"苏青从帆布包里掏出胶片筒,\"王厂长特意给的,说让咱先睹为快。\"
聂主任凑过来,手指在筒身上摩挲:\"《上甘岭》?就是那个军委特批的项目?\"他突然压低声音,\"小苏,跟咱说说,真像许大茂吹的那样,用真炸药?\"
\"嗯,道具钢盔都是真的,演员啃的冻土豆能砸核桃。\"
杨厂长突然站起来,搪瓷缸子差点碰倒:\"好!好个长影厂!\"他在屋里踱步,\"小苏,你看啥时候能在咱厂放放?让工人们也受受教育!\"
\"厂里放不行!\"苏青把胶片筒放在桌上,\"不过咱们可以在文艺科放映室,悄悄放,王厂长说公映前得保密。\"
聂主任搓着手直乐:\"行!我让许大茂把机器调好!\"
从厂办出来时,阳光正照在锻工车间的屋顶。午后,文艺科放映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杨厂长、聂主任和几个老工人挤在小板凳上,许大茂忙着调试放映机。秀兰抱着苏光坐在角落,看着银幕上跳动的坑道光影。
当银幕上响起《我的祖国》的旋律时,\"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聂主任站起身抹了把眼睛:\"这歌,真好听!\"
正片开始,瞬间把人带入援朝战场。苏青看着银幕上战士用钢盔接雨水的画面,他突然明白,这片子之所以真,不是因为用了多少炸药,而是因为每一格胶片都沾着工人的汗、战士的血,和过日子的烟火气。
放映结束时,屋里静得能听见苏光的呼吸声。聂主任清了清嗓子:\"小苏,这片子…啥时候公映?\"
\"王厂长说国庆献礼,\"苏青收起胶片筒,\"咱先烂在肚子里,别给长影厂惹麻烦。\"
下班铃响时,苏青推着自行车往四合院赶。秀兰抱着苏光坐在后座,轻声说:\"今儿放映时,苏光盯着银幕直乐,好像能看懂似的。\"苏青笑了笑,想起长春片场的阳光。
到了四合院,阎埠贵早已等在门口,手里攥着账本:\"苏科长,可算回来了!快搬快搬!\"
苏青把自行车停好,撸起袖子就往家里搬粮食。傻柱不知从哪冒出来,扛起麻袋就往苏青家搬:\"苏哥,我帮您!许大茂说你带回来的片子能放,我能看不?\"
苏青一拍脑袋,看电影忘了把傻柱喊上了,\"你找找大茂,让他把电影放给你看看,就说是我让的!\"
月光爬上四合院的槐树枝时,苏青终于把粮食搬到地窖。苏青直起身子隔着玻璃看着门口站着的阎埠贵,他知道他是等着给好处费呢,不过阎埠贵干活麻利,二百块,粮食半个月全收回来了。苏青给的也高兴。
苏青拉开屋门拿出二十元给阎埠贵,他数着钞票,眼镜滑到鼻尖:\"苏科长,没错二十整,粮食您还收吗?收的话我我可以再弄点他这半个月的忙活,直接快赶上他半个月的工资了……\"
\"行了行了,先停停。\"苏青擦着汗,这步子迈得太大也不怕扯到蛋。\"您赶紧回去吧,我要收再找您。\"
二百块的粮食,才几百斤粮食,就是碰个水花,粮肯定继续收,没个几吨不会停。他得把地窖再扩扩,他家原来就有地窖,不知道啥时候挖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