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青石板路泛着冷光。沈砚秋站在朱漆门前,望着门内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正踮脚给新栽的石榴花浇水,发间银步摇随动作轻晃,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在稻田里追着萤火虫跑的野丫头。只是如今她鬓边别着的,是陌生男人送的檀木簪。
第一节。指腹为婚的缘起
二十年前,沈林两家还是毗邻而居的农户。沈家娘子临盆那日,林家阿娘正背着竹篓送新摘的莲蓬。两个血糊糊的婴儿被放在同一块蓝印花布上时,沈父拍着大腿笑出泪:\"男娃叫砚秋,女娃就叫小满,咱们定个娃娃亲!\"
小满从小跟着父兄下田插秧,晒得脸颊红扑扑。她总把最甜的桑葚留给砚秋,看他坐在老槐树下读书,便托着腮蹲在旁边数蚂蚁。有次砚秋背书打盹,她偷偷把狗尾巴草插进他发冠,惹得少年追着她跑过整片麦田,惊起一群白鹭。
\"小满,等我考中秀才,就给你编个花环。\"砚秋举着书卷对她笑,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脸上织出金色光斑。小满攥着手里的桑葚点头,紫黑的汁液染脏了粗布裙摆,她想着以后要做个像样的秀才娘子,便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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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十六岁那年,沈砚秋中了秀才,县里送来的红榜贴在村口老槐树上。小满跟着人群挤过去,盯着那行墨字咯咯笑,回家路上采了把野菊插在他书案上。可那天晚上,沈母把她叫到灶间,塞给她一双新纳的鞋垫:\"砚秋要去府城读书了,你以后别总往他家跑。\"
府城离村子有三十里路,小满每隔三日就装一竹篮腌梅子,托货郎带给砚秋。起初少年回信里还会写\"见字如面\",后来渐渐只剩\"用功读书\"四字。直到那年除夕,砚秋穿着锦缎长袍回家,腰间挂着个精致的玉佩,说是同窗送的。小满望着自己粗布衣裳上的补丁,突然不敢靠近他。
\"小满,以后别穿成这样来我家。\"砚秋皱着眉接过梅子,目光扫过她沾满泥点的裤脚,\"府城的姑娘都穿绫罗,说话也轻声细语的。\"
雪花落在小满睫毛上,她突然想起去年此时,他还蹲在灶前给她烤红薯,把她冻红的手焐在怀里。如今他指尖的墨香盖过了熟悉的稻草味,像隔了层薄雾,让她再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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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状元郎的体面人生
大沥二十三年,沈砚秋高中状元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小满跟着迎亲队伍站在村口,看着八抬大轿抬着穿霞帔的新娘经过,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新娘涂着丹蔻的手。她攥紧手中的红鸡蛋,那是她准备了三个月的贺礼,此刻却像块烫手的炭。
\"林姑娘,新姑爷说谢谢。\"管家接过鸡蛋时,小满看见他袖口里露出的金链,突然想起砚秋曾说过,要给她买个银镯子。
她开始频繁出入沈府,帮着打扫书房、浆洗长衫。砚秋总是坐在书桌前批公文,偶尔抬头看她笨手笨脚地擦博古架,眉头越皱越紧:\"说了多少遍,这青瓷瓶要轻拿轻放。\"小满慌忙缩回手。
\"你能不能学学规矩?\"那日砚秋终于发火,打翻了她刚泡的碧螺春,\"每次见客人都这么粗声粗气,让我如何抬得起头?\"茶水渗进她粗布围裙,她蹲在地上擦地板,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我本就是乡野丫头,哪学得来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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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和离书后的两个世界
谷雨那天,小满把和离书放在砚秋案头。窗外的杜鹃开得正艳,她想起嫁进来那年,他说要在庭院种满她喜欢的石榴花,后来却栽了满院的牡丹。
\"你闹什么脾气?\"砚秋捏着那张薄纸,语气里带着不耐,\"不过说了几句,就耍性子?\"小满望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姜知府女儿送的定情物,比她送的香囊精致百倍。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沈大人,我不闹了,以后你当你的清官,我做我的农妇,两不相欠。\"
和离那日,小满背着布包走出沈府,阳光照在她褪色的裙角上。街角的糖画摊前围满孩童,她摸出几文钱买了只蝴蝶糖画,糖浆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身后传来马蹄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砚秋去接姜小姐,那匹雪白的骏马,曾载着她在麦田里跑过整个春天。
三年后,砚秋在巡访时路过那个熟悉的村落。青瓦白墙的农家小院里,一个男人正给小满簪花,她笑着拍开他的手,鬓边的檀木簪子晃出细碎的光。桌上摆着粗瓷碗,里面盛着新摘的樱桃,男人剥了颗放进她嘴里,惹得她笑出眼泪。
砚秋突然想起,从前她给他送梅子时,总说\"等你当了大官,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真当他成了人人称道的沈大人,她却连笑都不敢了。此刻她眼里的光,比府里那些精致的灯笼都要亮,原来她不是不会温柔,只是在他身边时,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暮色漫过稻田时,小满看见远处官道上的马车。她摸了摸发间的簪子,转身走进厨房,锅里的南瓜粥正冒着热气,男人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偷吃了块腌萝卜,被她笑着拍了手背。窗外的石榴花又开了,红得像当年她嫁给他时的盖头。
沈砚秋站在驿馆窗前,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案头摆着姜夫人新绣的扇面,字迹工整秀丽,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远处传来农家的犬吠声,他突然想起小满曾在他背书时哼的山歌,调子跑了调,却让他整整十年,都没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