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这几日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张昭来了之后,王镜又迎来一位贵客——卢植。此前,王镜修书一封,邀卢植来丹阳。他们曾有交情,在长安时,王镜出钱换粮赈济百姓,便是卢植从中牵线促成。当时卢植隐居涿郡,收到书信后便应允,即刻启程。
卢植半路上听闻丹阳天降祥瑞、神赐作物,不禁心急如焚,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一心想要亲眼见识一番。
她担心卢植舟车劳顿,身体吃不消,便让其先休息几日,之后才前往府上亲自会面。
……
“拜见郡主。”
卢植的膝盖刚弯到一半,便被王镜双手搀住。
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卢公不必多礼,您乃长辈,这般大礼,反倒折煞我了 。”
王镜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卢植在厅中入座。
待卢植坐定,她微微侧身,关切地问道:“近来卢公身体可好?”
卢植捋了捋胡须,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这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三病两痛,不足为道。”
“您可得保重身子,不如我为卢公切脉一番?”
卢植早就听闻王镜医术精妙,堪称一绝,如今见她主动提出,也不推辞,当即拱手致谢:“多谢郡主关怀,那就有劳郡主了。”
王镜轻轻伸出手,将指尖搭上卢植的腕脉,眉心微蹙。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温声道:“卢公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年事已高,有些体虚,需要好好调养一番。我开些温养滋补的方子,命人精心煎好,卢公每日按时喝下便好。
“不愧是青囊仙!”卢植忍不住感慨。
随后,他眼中露出回忆之色,缓缓开口:“郡主,回想在长安之时,您便心怀天下,一心只为救国救民。那些出钱换粮赈济百姓的义举,长安百姓至今仍念念不忘,对您感恩戴德。”
“如今来到丹阳,更是亲眼所见您治理有方,把这里经营得风生水起,百姓安居乐业,对您尊崇有加,郡主的贤名早已传遍四方。”
卢植一把年纪,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少人,可像王镜这般心怀苍生、有勇有谋的人,实属罕见。他深知自己此次来丹阳,是来对了地方。
说到此处,卢植站起身来,神情庄重道:“卢植不才,愿归于郡主麾下,倾尽所能,了却我毕生所愿 。”
“如此甚好!”王镜稍作停顿,朗声道,“我这儿有几句残诗,觉得最适合卢公不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话一出口,王镜才反应过来,这是曹操的诗句,自己竟不小心提前挪用了。
可卢植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两句诗。
只见他双唇微张,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诗,浑浊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反复揣摩着诗句里的意蕴,越品越觉得其中饱含豪情壮志,一时间激动得难以自已。
“好诗,当真是千古大作!”卢植不由自主地赞叹。
“郡主,这诗句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虽已年迈,却也还有一腔热血,想为这天下百姓再做些实事。没想到郡主竟能以如此精妙的诗句,道出我心中所想,实在令人佩服!”
他满脸通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就像找到了知音一般,对王镜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随后,王镜任命卢植为太学令,司掌教化,建设学宫。王镜可谓是对他寄予厚望。凭借他的声名与人脉,定能吸引源源不断的人才来投。
而后,卢植出任丹阳太学令的消息果然引发极大震动。北海大儒郑玄公开称赞这是“文脉南渡”,保存文化火种。清流震动,寒门躁动,纷纷想要前往丹阳求学,成为卢门弟子。
然而,北方的袁绍却命陈琳撰写《讨伪学檄》,曹操也扣押了兖州士子南行的队伍,试图阻碍北方士子南下求学。即便面临这样的阻碍,依旧有许多学子义无反顾地前往丹阳,其中不乏吴郡四姓的子弟,以及为躲避战乱而南下的士人。
一月后
十五岁的徐州糜氏之女糜真立在丹阳学宫门前,晨雾中青砖黛瓦的院落透着墨香。
糜真望着学宫的大门,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回想着兄长临行前的千叮万嘱。卢植先生最重礼数,或许不收女子入学。
于是兄长让她用灶灰把脸涂暗,用黛石将眉毛画粗,穿上宽大的直裰裹住初显的身形。
她又紧了紧束发的布巾,确保没有一丝破绽。
准备妥当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备好的腊肉与铜贝束修抱在怀中,抱得更稳些。
她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蔚为大观的庭院,就在这时,她瞧见一个少年正蹲在古柏下逗蚂蚁,衣服上沾着草屑,看起来随性又自在。
“新来的?”少年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来,挑起眉毛笑了笑,面容被晨光映得生动鲜亮,“你束修备的彘肩还是雉羽?”
没等她答话,廊下传来温润嗓音:“莫吓着人家。”
糜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衫少年执卷转出竹帘,面容清隽,腰间玉组佩随步伐轻响。
“在下吴郡陆逊,幸会。”
“在下糜震,徐州人士。”糜真慌忙后退半步,微微欠身,连忙回礼,心中暗自惊叹这少年的风度翩翩。
“你们这些世家子就爱穷讲究!”蹲在地上的少年站起身来,冲糜真咧嘴一笑,露出颗虎牙,“我叫朱然,会稽人,会耍长戟会泅水,以后有人欺你便报我名号!”
糜真在心里暗自嘀咕,瞧朱然这大大咧咧的样子,平日里欺人的怕是他自己。
可还没等她多想,朱然突然凑近在她面前晃了晃,“糜郎生得这般秀气,莫不是女公子扮的?”
闻言,糜真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下一刻,却见陆逊用竹简轻敲了下朱然的头顶。
“《礼记》有云‘君子不戏言’,义封又该抄书了。”
朱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糜真见状,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紧张的情绪消散了不少。
随后,糜真怀着忐忑的心情踏进学堂,堂内檀香袅袅,邻座的少年生得雪团似的白净,身上的圆领袍肘部却打着青布补丁,虽然穿着朴素,但难掩温润如玉的气质,像是个落魄士族。
他微微侧身,将一块胡饼轻轻推过界来,脸上带着一抹腼腆羞涩的笑容,轻声说道:“琅琊诸葛瑾。你是糜竺的弟弟吗?晨课要讲到申时,垫垫。”
糜真刚要推辞,前排的朱然突然扭头插话:“诸葛木头总爱瞎操心!”说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尝尝我们富春的炙鱼干,比这酸儒的冷饼强!”
糜真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胡饼和鱼干,小心地吃了起来。可能是吃得太急,她突然被噎住,就在这时,一只手悄悄地递来一个竹筒清水,她抬头一看,正是陆逊。
陆逊微微颔首道:“义封鲁直却心热,他不是有意为难谁,阿瑾人也很好,你以后慢慢接触便是。”
糜真望着周围这些各具特色的少年,心中一暖。与此同时,她也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定要不输于他们任何一人。
过了一会儿,卢植先生缓步踏入讲堂,原本还热闹非凡的学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行过庄重的拜师礼后,须发皆白的老者临窗而立,手中执着书卷,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的每一位学子,突然发问:“诸生为何来此?”
朱然站起身来,抢先捶案,大声喊道:“我要当征东将军!”诸葛瑾微微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的补丁,轻声说道:“若能为郡守,我愿保境安民,造福一方百姓。”“愿效法郑玄公,注经释典,传承先圣之智。”陆逊如是回答。
众人的回答不尽相同,各有志向。
待众人都回答完毕,卢植才缓缓开口:“丹阳学宫建成当日,郡主为书院立匾,题名“太平书院”。当我问郡主“太平”二字由来,郡主只念了四句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卢植道出这十六字时,似有一种神奇力量,令在场学子无不动容。
也正是这四句诗,赋予了丹阳学宫如今的名字——太平书院。这里不只是求学之地,更是承载无数人理想与希望的圣地,激励人奋进,为实现抱负,为开创太平。
卢植望着学生们的眼神,既有审视又有期许。
“……当下学风不正,世人追名逐利、攀附权贵,早忘了儒家治学根本。我等需回归经典,通经致用,以学问匡正时弊。
今之世,土地兼并愈烈,吏治腐败丛生,社稷危机四伏。吾辈当于经学教育之中,引入实务之学,以育知行合一之士。
于太学之内,理当奖掖学术争鸣,兴理性之辩,以促学术鼎新。
人才拔擢之制,亦需更张。当破“门生故吏”之裙带弊风,以学问、德行考校士子。定时策论、辩难,奖掖寒门,广施教化,有教无类……”
糜真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身子微微前倾,听得越发入神。
就在这时,她心中忽有所感,抬头望向窗外,浅碧裙摆的一角拂过朱漆栏杆,转瞬便没了踪迹。
只见穿堂风悠悠掠过庭院,风吹花落,一地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