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沉入西山顶。
随着太阳下山,山里的气温骤降,松涛在晚风里呜咽,却掩不住山道上零星的笑骂声。
回村的路上,火把的红光在林木间跳跃,映着一张张喜悦的脸。
“三叔,你腿上的血都浸透绑带了,这爬犁换我拉吧?”
同村的年轻猎户刘绍根凑到刘老三身边,伸手就要接缰绳。
“去去去!少在老子这儿卖乖!”
刘老三挥舞着没受伤的那条腿,差点踹到对方屁股。
“老子今儿个就是单腿蹦,也要把这狼肉拖回家——让你三婶看看,你三叔我也是能扛事的!”
看着这一副“狗护食”的样子,刘绍根忍不住笑骂。
“嘿!你这分不清好赖呢!青山兄弟说了,肉按人头分,我又不跟你抢。”
众人哄笑起来。
张猎户抬手拍了拍刘老三的肩膀:“老三,这会儿你倒是正干了,刚才是谁抱着青山大腿哭爹喊娘来着?”
“去你娘的!”
刘老三梗着脖子反驳,却忍不住咧嘴笑,“那会儿不是慌了神嘛!再说了,你们能好到哪儿去,要没青山兄弟,你现在怕不是在给狼崽子当辅食——”
“呦呦!那是你!俺们可没让张三啃了后脚跟!”
众人又哄笑起来。
陈青山听着身后掺着粗话的笑闹,忽然开口:“山路滑,别光顾着说话。”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等回了屯子,让各家婆娘烧锅热水,把肉分了先煮上,小崽子们可都饿狠了。”
“好嘞!”
众人齐声应和,脚步声愈发轻快。
高大山并肩走到陈青山身旁,火把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青山,这皮子咋处理?”
陈青山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交给你了。”
高大山重重点头:“放心,我带着民兵队的弟兄们去,保管把皮子卖个好价钱。”
他转头望向身后众人,“谁明儿个跟我走?”
“我去!”
“算我一个!”
回应声此起彼伏,连瘸着腿的刘老三都举着猎枪嚷嚷要去,惹来一阵笑骂。
山道拐过最后一道弯,屯子的灯火已在视野里明明灭灭。
却见山脚下突然腾起几簇火光,二十来个身影举着火把,像一排晃动的灯笼,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
走在最前面的陈青山脚步一顿。
火光映出领头者的面容——赵德贵!
“陈青山!”
赵德贵远远地喝住众人,火把照亮他涨红的脸。
“你们倒是威风!扛着狼尸招摇过市,当这山林是你们家后院?”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青山却迎上前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呦,赵支书这是……来接我们凯旋?”
“凯旋?”
赵德贵冷笑一声,向前跨了半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陈青山有猎户执照吗?山林是集体财产,你们私自带枪入山,猎获的东西通通属于盗窃!”
陈青山冷笑一声,“山是祖宗山,谁都能进,怎么就盗窃了?”
“什么祖宗山!山是集体的!打到的猎物也该归我这个大队长分配!”
“放屁!”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响起。
高大山突然站到陈青山身前,铁塔般的身影遮住了赵德贵的视线。
“赵支书,你记混了吧?公社去年发的《狩猎暂行条例》里写得清楚,社员在农闲期可自发组织狩猎,所得猎物按‘三七分’,三成上交,七成归己。”
他拍了拍腰间的民兵队长证件,“何况我是带队人,怎么,你连民兵队的任务都要拦?”
赵德贵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好你个高大山,翅膀硬了是吧?我说他没说你是吧?”
“队里的任务还没完成,你们倒好,撂下锄头去打猎——”
“把东西留下,跟我去公社说理!宝海宝江!给东西扣下!”
“我看他妈谁敢!”
一直怂得要死的刘老三突然往前一冲,“赵德贵,老子又不是你们大队的人,我老婆孩子饿了半月了,就等这一口肉呢!今儿个这狼肉,谁要是敢动——”
猎枪“咔嗒”一声上了膛,枪口虽在发抖,声音却异常狠戾。
“老子这枪子儿可不长眼!”
张猎户等人也纷纷握紧武器,火把的光影在他们绷紧的肩头上跳动。
老子曾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如果大家连饭都吃不起了,还有人来抢最后的口粮,那就是找死。
赵德贵身后的几个社员见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反了反了!”
赵德贵气得直哆嗦,却不敢再往前。
他也不傻,知道在这么僵持下去自己讨不了好,于是便改口。
“行!你们的账以后再算!但是陈青山必须跟我走!他不是猎户,私自带枪入山打猎,违反条例!”
陈青山却晃了晃手里的弓箭,“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带枪了?”
“再说了,我没打猎啊,我进山玩去了。”
“少在这儿装糊涂!”
赵德贵盯着陈青山手中的弓箭,面皮狠狠抽搐两下。
“进山玩去了?这话你自己信!?当老子是瞎子?”
陈青山耸耸肩,忽然笑了。
“赵支书,我信没用,你信也没用。”
“大家信了才有用。”
他忽然转身望向身后众人,火把映得每张面孔都棱角分明。
“大家伙说说,今儿个进山,我陈青山可曾开过一枪、下过一夹?”
“没看见!”
高大山第一个应声。
刘老三紧跟着道:“青山兄弟就背了个箭筒,连个兽夹都没带!我们几个猎户打枪,他在边上帮着指路呢!”
张猎户也跟着点头:“就是!赵支书,您要讲证据,就把青山兄弟的‘赃物’亮出来,总不能空口白牙说人家?”
“你们!”
赵德贵气得手指发抖,突然指向高大山,“你是民兵队长,该知道是什么罪过!别知法犯法!”
高大山面不改色,笑得坦然:“赵支书,这枪是公社武装部发的,用于护林防火。”
“今儿个进山,也是怕遇上黑瞎子糟蹋庄稼。”
“至于青山兄弟,大伙都可以替他作证,还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雪粒子突然大了起来,砸在火把上发出“滋滋”声。
赵德贵看着眼前一张张绷紧的面孔,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第一个错,陈青山从头到尾没碰过猎枪,用的都是弓箭,而猎枪是猎户们自带的,按条例属于“集体配备护林武器”。
第二个错,所有猎物都算在“护林除害”的名目下,根本挑不出错处。
但最要命的错误是,陈青山早就不是他印象中那个被村民孤立的小崽子了。
他已经有人拥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