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军师帐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李当归摩挲着剑柄上新缠的布条——那是白泽用染血的竹简残片编成的。
远处操练场上,宁芙正在演练剑式,寒螭剑划破晨雾的轨迹,恰似一道劈开混沌的光。
他突然明白了白泽的未尽之言:
这世间从非黑白分明,但持剑之人,必须让自己的心始终澄澈如镜。
白虎城西。
雨女站在百草堂后院的梨树下,指尖轻轻拨弄着一片新叶。
她的伤已经痊愈,九尾狐留下的灵力也被她暗中化解,如今体内气息平稳,再无大碍。
她本打算今日向李家姐妹辞行——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每多待一刻,族长灌输给她的那些\"南方人狡诈阴险\"的观念,就多一分动摇。
可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内堂传来李灵芝和李朱砂的谈笑声。
\"当归前日托人捎信回来了!\"李朱砂的声音雀跃,\"说他在东城巡防时立了功,宁将军还夸他剑法有长进呢!\"
李灵芝轻笑:\"这孩子,从小就倔。当初非要参军,现在总算有点样子了。\"
雨女的指尖猛地掐进树皮。
——李当归?
那个在黑水河畔持棍拦她的少年,那个年轻稚嫩的螭吻军新兵……
——竟然是百草堂的人?
雨女松开手,树叶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划痕。
她原本打算离开,可现在……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出现了。
如果能从李家姐妹这里得到关于李当归的情报,甚至利用她们牵制他……
族长一定会满意。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换上一贯的柔弱神态,轻轻走进内堂。
\"阿朵?\"李灵芝抬头,温柔一笑,\"正好,来尝尝新熬的梨膏,对嗓子好。\"
雨女接过瓷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
\"谢谢姐姐……\"她低头轻啜,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青鸢抱剑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
她早已察觉雨女近日的气息变化——伤势痊愈后,那股刻意伪装的怯懦反而更明显了。
但奇怪的是,青鸢不再像最初那样敌视她。
或许是因为某夜,她亲眼看见雨女偷偷将一株珍贵的雪莲塞进给贫民准备的药包里;
又或许是因为前日暴雨,雨女不动声色地用,将漏雨的屋顶堵好,没让药材受潮……
青鸢说不清。
午后,雨女主动帮忙晒药。
她一边整理血竭草,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当归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李朱砂毫无防备:\"这个我也不确定,没有急事,一般是不会回来的。\"
雨女低头,灰眸中暗光流转。
——足够了。
她要在李当归回来前,摸清百草堂的一切,甚至……设法成为他无法防备的\"家人\"。
夜深人静,百草堂内室的灯还亮着。
李灵芝捏着针线,正在缝一件崭新的靛青色长衫,袖口还绣了暗纹的当归草——这是给弟弟李当归回家准备的。
李朱砂趴在桌上,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
\"大姐,你说……阿朵和当归,配不配?\"
针尖一顿,李灵芝抬头:\"你也在想这个?\"
两姐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阿朵性子柔,当归脾气倔,正好互补。\"李朱砂掰着手指细数,\"她会晒药,他懂剑术;她无亲无故,咱家正缺个这样的姑娘……\"
李灵芝轻拍妹妹的手:\"先别声张,得探探阿朵的意思。\"
窗外,一片梨花瓣飘落——恰巧落在路过的雨女肩头。
次日清晨,李灵芝\"恰好\"让阿朵帮忙整理李当归的旧物。
\"这些都是当归小时候的东西。\"她故意翻开一本泛黄的画册,\"这孩子打小就实心眼,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雨女接过画册,指尖抚过上面歪歪扭扭的草药图样——那是年幼的李当归模仿姐姐笔迹画的。她看着李当归的作品有些好笑,没想到那青秀少年儿时居然是这样,她假装夸赞道:\"当归哥哥……从小就这么认真呀?\"
\"可不是!\"李朱砂\"恰好\"抱着洗衣盆路过,\"他上次来信还说,等有空回来要好好谢谢阿朵姐姐晒的安神茶呢!\"
——事实上李当归根本不知道雨女的存在。
厨房里,青鸢冷眼瞧着两姐妹忙前忙后。
\"你们真要撮合她?\"她突然出声,吓得李朱砂差点打翻蜜罐。
\"青鸢姐!\"李朱砂拍着胸口,\"阿朵多好啊,又勤快又温柔……\"
青鸢慢条斯理地擦着剑:\"勤快到半夜偷偷翻药材柜?温柔到每次见到我就发抖?\"
李灵芝递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你呀,就是当初对人家太凶。\"
青鸢盯着汤碗里自己的倒影,突然勾唇:\"行,我等着喝喜酒。\"
——她倒要看看,这出戏能唱到几时。
当晚,雨女在房中对着铜镜练习表情。
\"当归哥哥……\"她对着镜子露出羞怯的笑,又立刻恢复冷漠,\"恶心。\"
她当然一眼就看出李家姐妹的目的——若能假意婚配,岂不是能彻底掌控那个愣头青?
她突然想起白日里看到的画册。
那个画歪草药还认真标注的小男孩,和黑水河畔持剑拦她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一起……
\"啪!\"
铜镜被她反扣在桌上。
戌时的更鼓刚刚敲过,李当归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螭吻军营。连日的巡夜让他的脚步略显沉重,但手中的剑却始终稳稳握着——这是白泽教他的,剑客的魂不能倒。
刚踏入校场,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月光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演武台中央,寒螭剑斜指地面,霜气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道银线。
\"将军?\"李当归惊讶道。
宁芙转过身,眸色如霜:\"拔剑。\"
没有废话,没有解释。
李当归刚握住剑柄,宁芙的攻势已至!
第一招·寒螭点水。
剑尖如蜻蜓点水般刺向他咽喉,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李当归本能地侧身,剑鞘上挑——\"铛!\"堪堪格住,却被震退三步。
\"慢了。\"宁芙冷声点评,剑势未收,\"若我此时变招,你已断喉。\"
第二招·霜天揽月。
寒螭剑突然化作一片银光,自上而下劈落。
李当归想起白泽\"万物皆剑\"的教诲,竟抓起地上一把沙土扬向半空,借机滚地避开。
\"取巧。\"宁芙剑锋一转,沙尘瞬间凝成冰晶簌簌落地,\"但战场上,活下来的才是胜者。\"
第三招·雪泥鸿爪。
最后一剑最为刁钻,剑路如飞雪无痕,忽左忽右。
李当归突然福至心灵,竟模仿起毕方那日漫不经心的姿态,剑尖斜斜一挑——
\"锵!\"
两剑相击,火花四溅。
宁芙终于收剑,霜气消散:\"哦?有点意思。\"
李当归气喘吁吁地拄着剑,却见宁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百草堂捎来的。\"她顿了顿,嘴角似乎有些不悦,\"你姐姐说,给你相中了个姑娘。\"
\"什么?!\"李当归差点被口水呛到。
信纸上,李灵芝娟秀的字迹写着:
\"阿朵姑娘性情温良,精通药理,与你甚是相配……\"
\"姑娘?成亲?\"
李当归的声音在夜风中打了个颤。
他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发白,没注意到宁芙握剑的手突然收紧,寒螭剑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
\"属下、属下还从未考虑过……\"他结结巴巴地抬头,却见宁芙侧身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轮廓像是被霜气凝固了。
“你问我干什么。”宁芙看起来非常不悦。
\"螭吻军规第十七条。\"她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成亲需报备。\"
剑尖无意识地在青石板上划出几道凌乱刻痕,又迅速被靴底碾过。
一片不合时节的雪花落在李当归鼻尖。
他诧异地抬头——明明是三伏天,宁芙周身三尺却飘着细碎的冰晶。
寒螭剑穗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白玉环,此刻正在她腰间轻轻晃动,撞出细碎的声响。
\"将军……冷吗?\"
\"你的剑招。\"宁芙突然打断,霜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棱,\"第三式斜挑时肘部太僵。\"
她猛地刺出一剑,剑气将十步外的火把\"噗\"地熄灭。
\"重练五十遍。\"
李当归练到第三十七遍时,发现宁芙还站在原地。
月光描摹着她被铠甲包裹的肩线,投下的影子却比平日单薄几分。
\"将军不去休息吗?\"
\"监刑。\"她冷着脸抛出一个小瓷瓶,\"手。\"
瓶中是一种特制的药膏——李当归认出这是专治剑客手部皲裂的秘方。
他正要道谢,却见宁芙已经背过身去。
\"练完把《行军纪略》抄三遍。\"她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明早我检查。\"
天刚蒙蒙亮,李当归便捧着抄好的《行军纪略》来到宁芙帐前。
帐帘半卷,晨光斜斜地照进去,恰好映在案几上那盏未熄的油灯上——灯油几乎燃尽,显然有人彻夜未眠。
\"进来。\"
宁芙的声音比平日更冷硬。
她端坐在案前,铠甲未卸,发丝却不像往日那样束得一丝不苟,额角散落几缕碎发,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色。
李当归双手奉上竹简:\"将军,属下已抄完。\"
宁芙接过,指尖在竹简上摩挲了一下——墨迹未干透,显然他是连夜赶完的。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宁芙的目光扫过竹简,忽然道:\"百草堂的信,你回了吗?\"
李当归一愣,没想到将军会问这个:\"尚未回信。\"
\"嗯。\"宁芙低头整理案上文书,状似无意地追问,\"打算如何回复?\"
话一出口,她的手指微微一顿,似乎自己也未料到会问出这句。
李当归老实回答:\"属下想等有空再回去当面说。\"
宁芙手中的笔突然在文书上划出一道墨痕。
她皱眉搁笔,语气生硬:\"这种私事不必禀报。\"
帐内气氛微妙,李当归却突然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斗胆,想请将军指点。\"
\"说。\"
\"属下入营尚浅,剑术未成,如今外敌当前,实在不该分心儿女私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想先建功立业,再谈婚嫁。\"
宁芙手中的竹简\"啪\"地合上。
帐内忽然卷起一阵寒风,案上油灯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布上,忽大忽小。
\"这种废话也来烦我?\"
宁芙猛地起身,铠甲碰撞声在帐内格外清脆。
她背对着李当归,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螭吻军规第七十三条,不得以私废公。你既明白,还啰嗦什么?\"
李当归怔住:\"属下只是……\"
\"滚去练剑。\"宁芙打断他,\"今日加练'寒螭三式',日落前我要看到剑气凝霜。\"
李当归退出军帐时,隐约听见帐内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捏断了笔杆。
他挠挠头,正要离开,却见白泽不知何时站在帐外,竹简上墨迹淋漓,写着八个大字: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老军师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掀帘入帐。
隐约传来对话声:
\"你的寒螭剑……\"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