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掀起天下大乱的“大贤良师”,终究没能等到他口中的“黄天当立”。
“将军,贼首张角的首级已验明正身。”副将周慎上前,双手捧着一只黑漆木匣,匣盖微启,隐约可见内里灰白的面容——张角双目紧闭,须发凌乱,脖颈处的断口血迹已干涸成黑褐色。
皇甫嵩凝视片刻,微微颔首:“以石灰封存,遣快马送往洛阳,献于天子阶前。”
“诺!”周慎领命,却又迟疑道,“将军,是否需附上战报?”
皇甫嵩略一沉吟,道:“不必长篇累牍,只写——”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字字铿锵:
“臣皇甫嵩奉诏讨贼,幸赖陛下威灵,众将士用命,今已诛灭张角。贼首首级,谨献阙下,以彰天诛。\"
周慎肃然,当即命文书誊写,又以朱漆封缄,交予精锐斥候。
马蹄声疾,尘土飞扬。
十名轻骑护送着盛放张角首级的木匣,沿官道直奔洛阳。沿途郡县闻讯,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有惊惧者,亦有欢呼者——黄巾之乱绵延数月,天下震动,如今贼首伏诛,总算让惶惶人心稍定。
斥候伍长王恪紧握缰绳,目光坚毅。他知道,这木匣中的头颅不仅是一份战功,更是天下安定的象征。
“速报朝廷!广宗已破,张角授首!”
马蹄声渐远,消失在北方苍茫的官道上。
洛阳,德阳殿
刘宏端坐在髹金龙纹御座上,二十四岁的面容在十二旒冠冕下显得格外苍白。
“陛下,冀州捷报!”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刘宏看见中常侍张让捧着黑漆木匣趋步而来,匣角渗出的暗红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留下几滴污渍。
“呈上来。”
他猛地掀开匣盖——
一股淡淡的药草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匣中铺着上好的丝绸,上面安放着一颗经过特殊处理的首级——张角的面容灰败却完整,那双曾经蛊惑了百万信徒的眼睛如今紧闭着,额头上那道因长期佩戴黄巾而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好!皇甫嵩果然不负朕望!”
“传朕旨意——”刘宏将木匣重重搁在鎏金案几上,震得匣中首级牙齿相撞。
“加封皇甫嵩为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赐爵槐里侯,食邑八千户!”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高呼,跪拜在地。
在这片欢呼声中,刘宏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他重新坐回龙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张让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情绪的变化,悄悄凑近:“陛下,可还有吩咐?”
刘宏微微侧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皇甫将军功高震主啊。”
张让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低下头:“老奴明白。”
殿中,司徒崔烈上前一步:“陛下,太平道虽除,但各州郡仍有残余势力,且连年天灾,百姓流离失所...”
“崔爱卿多虑了。”刘宏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张角已死,余孽不足为虑。至于灾民...\"他顿了顿,看向张让,\"不是已经下令各州开仓放粮了吗?\"
张让立刻接话:“回陛下,各州郡均已按旨行事。”
崔烈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退回队列。太尉杨赐见状,轻叹一声,也不再言语。
朝议结束后,刘宏独自留在德阳殿。他站在殿中央,仰头望着藻井上绘制的日月星辰图案。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陛下,该用膳了。”张让轻声提醒。
刘宏恍若未闻,他走到御案前,再次打开那个木匣,凝视着张角的首级。“让父,你说,”他突然开口,“朕是不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师...师傅...”刘宏的声音哽咽在喉头。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张角灰败的脸颊上。刘宏慌忙用袖口去擦拭,却越擦越多,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这不是我想要的啊......”他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师傅说过,士族门阀把持朝政,土地兼并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刘宏对着首级自言自语,“您说要助我建立一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新世道...”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张角额头上那道勒痕,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
“朕没有下令杀您...”他的声音压抑而痛苦,“朕只是...只是默许了他们镇压太平道...”
三年前,当他终于从太后手中夺回实权时,面对的却是一个被士族门阀牢牢控制的朝堂。是张角给了他那个大胆的建议——利用太平道在民间的势力,制造混乱,再以平乱为名削弱士族权力。
“可您走得太远了...”刘宏转身,对着木匣痛苦地说,“三十六方,数十万信徒,您这是要革大汉的命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无人应答。
刘宏跌坐回龙椅,双手掩面。
他想起一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是张角最后的笔迹:
“陛下,老臣已无法控制局势。太平道中激进派占据上风,起义势在必行。老臣唯有一死以谢陛下知遇之恩。望陛下借机收权,重振汉室...”
当时他愤怒地将信笺撕得粉碎,却不得不承认张角说得对——太平道已经成了脱缰野马,必须被消灭。但他从未想过,最终会是皇甫嵩这个士族代表亲手斩下张角的头颅。
“师傅明明是对我最好的人...”刘宏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却被冠以反贼的称号...”
最讽刺的是,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镇压太平道本应成为皇帝削弱士族的契机。可现在呢?皇甫嵩被封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朱儁、卢植等士族将领也都加官进爵...
“士族没能削弱反而让他们掌握了重兵......”刘宏苦笑着摇头,“师傅,您说朕是不是很失败?”
“来人!”
殿门无声地打开,张让如幽灵般出现在门口:“陛下有何吩咐?”
“把这个...”刘宏指了指木匣,声音仍有些颤抖,“按律处置。”
张让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红肿的双眼,却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地捧起木匣:“老奴明白。陛下...要保重龙体。”
刘宏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当殿门再次关闭后,他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望着藻井上绘制的星图出神。
“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记忆中张角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请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要让自己成为那艘孤舟。”
年轻的皇帝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