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不可通约性》
——论树科《我钟意嘅……》中的情感本体论困境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地域文化内涵占据着特殊位置。树科的《我钟意嘅……》正是一首以粤语口语为载体的情感诗篇,表面看似直白浅显,实则蕴含着关于\"钟意\"(喜欢\/爱)这一情感现象的深刻哲学思考。这首诗通过看似重复、絮叨的语言形式,构建了一个关于情感认知与表达的多重悖论系统,揭示了人类情感交流中固有的不可通约性——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或传递自己\"钟意\"的完整图景,正如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他人的\"钟意\"。
一、语言形式的解构与情感的重构
树科在诗中大量使用粤语特有的词汇和语法结构,如\"啲嘢\"(东西)、\"噈咁咯\"(就这样吧)、\"话时话喔\"(说起来)等,这些语言选择不仅赋予诗歌强烈的地域文化色彩,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一种亲密的口语氛围。诗中\"钟意\"一词重复出现达九次之多,这种刻意的重复不是修辞上的贫乏,而是对\"钟意\"这一概念进行层层解构的策略性选择。
诗歌开篇即以否定式构建情感认知的迷宫:\"我钟意啲嘢,唔系一一你\/你唔喺啲嘢,你一一唔喺\"。这三行诗构成了一个精妙的语义螺旋——\"我喜欢的不是具体的你\",\"你不在那些东西中\",\"你根本不存在\"。这种表达方式暗示了情感对象与情感本身之间的断裂,我们所谓的\"钟意\"往往不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而是针对我们内心构建的某种意象。当诗人说\"你根本不存在\"时,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情感真相:我们爱上的可能只是自己投射的幻影。
二、量的无限与质的不可言说
在诗歌的第二段,诗人试图通过量的无限来逼近\"钟意\"的本质:\"真嘅好多,好多,鬼咁多\/仲多过十万八千箩,多过\/多过,多过,天上地下嘅\/星河,银河……\"。这种夸张的数量堆积恰恰反衬出情感本身的不可量化。当诗人说\"多过天上地下嘅星河\"时,实际上是在说\"无法计算\"——\"钟意\"一旦被量化,就不再是\"钟意\"本身。
这种表达困境在第三段达到高潮:\"点讲啫,讲嚟讲去\/讲晒呢一世啦\/你嘟未必清楚\"。诗人意识到语言的有限性与情感的无限性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即使花费一生时间讲述,对方也\"未必清楚\"。更残酷的是接下来的判断:\"梗喺唔清楚嘅,噈咁咯\"——\"当然不会清楚的,就这样吧\"。这里诗人表现出对情感交流本质的深刻洞察:理解他人的情感体验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任务。
三、情感认知的绝对孤独
诗歌第四、五段将这种情感孤独推向极致:\"你唔识得我嘅钟意\/我唔识得你嘅钟意……\/系唔系?又点强求\"。诗人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命题:每个人的情感体验都是独特的、不可共享的。即使是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的\"钟意\"也如同平行宇宙,永远无法真正重合。
\"喳实,冇定必喺你嘅钟意\/亦冇必定噈喺,我嘅钟意……\"这两行诗堪称全诗的诗眼,揭示了情感的主观性与相对性。所谓\"钟意\"没有客观标准,你的\"钟意\"不一定是我的\"钟意\",反之亦然。这种认知打破了关于爱情可以\"心有灵犀\"的浪漫主义幻想,呈现出情感交流中固有的隔阂与误解。
四、情感经济的不可交易性
诗歌结尾处突然引入经济隐喻:\"话时话喔,鬼嘟知啦,\/呢个世界上噃\/有钱难买钟意!钟意唔卖……\"。在一切都可以被商品化的当代社会,\"钟意\"被诗人塑造成最后一块不可交易的净土。这种表达既是对功利主义情感观的批判,也是对情感纯粹性的最后坚守。
\"有钱难买钟意\"这一判断呼应了开篇的情感本体论——\"钟意\"不是具体对象,因此无法通过物质手段获取;\"钟意唔卖\"则强调了情感的非工具性,它拒绝被纳入任何交换体系。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诗歌构成了一曲对抗情感异化的战歌。
五、粤语诗学的现代性表达
从诗学传统看,树科这首诗继承了粤语文学直白生动的表达传统,同时又注入了现代主义的哲学思考。诗歌表面上的口语化、重复性掩盖了其深邃的思想内核,这种表里张力正是其艺术魅力所在。粤语特有的节奏感和音乐性(如\"鬼咁多\"、\"噈咁咯\"等)赋予诗歌强烈的听觉效果,使抽象的情感思考具有了可感知的质地。
从文学史角度看,《我钟意嘅……》代表了方言诗歌从民俗表达向哲学思考的转变。它不再仅仅满足于展现地方特色,而是以方言为工具,探讨人类共同的情感困境。这种尝试拓宽了方言诗歌的疆域,使其具有了普世性的思考价值。
结语
树科的《我钟意嘅……》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构建了一个关于情感认知的复杂迷宫。诗歌揭示的不仅是\"钟意\"这一情感现象的复杂性,更是人类在情感交流中面临的永恒困境——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或表达自己的情感,正如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人的情感。这种不可通约性既是痛苦的来源,或许也正是情感魅力的核心所在。
在情感被日益商品化、快餐化的当代社会,树科的诗歌提醒我们\"钟意\"的本质神秘性与不可交易性。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每个人在爱情中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那个永远在诉说却永远无法被完全理解的孤独灵魂。这或许就是这首诗最深刻的价值所在:它让我们在对方言的亲切感受中,遭遇了关于情感本质的最陌生又最真实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