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讳的褶皱:论<我妈叫何嫂>中的称谓政治与方言诗学的抵抗性》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往往被视为一种边缘化的存在,而粤语诗歌更是这种边缘中的边缘。树科的《我妈叫何嫂》以其看似简单的家庭称谓罗列,实则构建了一个关于命名、身份与记忆的复杂诗学空间。这首诗通过粤语特有的语音肌理和称谓系统,不仅呈现了家庭内部的亲密政治,更折射出方言在标准语霸权下的生存状态。当我们反复吟诵\"何嫂,何嫂,何嫂\/邻居、街坊、大家咁叫\"时,一个女性在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被不同命名的生命图景便徐徐展开。
诗歌开篇即以三重呼告\"何嫂\"的重复强化了主人公在社区中的公共身份。\"何嫂\"这一称谓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学上的有趣构造——它由夫姓与泛化的尊称\"嫂\"组成,既标示了婚姻状态,又模糊了个体性。这种命名方式在传统粤语社区极为常见,却鲜少有人质疑其背后的性别政治。诗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日常称谓中蕴含的权力关系:在街坊的呼唤中,母亲的本姓\"莫\"被彻底遮蔽,她首先作为\"何\"家的附属物被认知。这种命名不是选择而是给定,不是个性而是归类。
然而诗歌第二节立即将我们引入家庭内部的称谓迷宫:\"老豆叫老妈,阿莫\/细阵唔知,做乜咁嘅?\/大啲知咗:佢噈姓莫\"。父亲对母亲的称呼\"阿莫\"成为全诗第一个揭示母亲本名的时刻,这个细节具有深刻的诗学意义。在私人空间中,丈夫使用的是妻子的本姓,这与社区中的\"何嫂\"形成鲜明对比。诗人通过童年困惑到理解的叙事,暗示了称谓系统背后的文化规训过程——孩子需要\"长大\"才能理解为何同一个母亲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名字。这种理解本质上是对社会命名暴力的认知妥协。
诗歌第三节的展开堪称当代汉语诗歌中少有的称谓人类学标本:\"我哋屋企,个个唔同\/我叫老妈,噈叫阿妈\/大妹叫佢,叫佢妈打\/细妹叫佢,叫佢妈子\/细佬叫佢,叫佢妈咪\"。每个家庭成员对母亲的称呼都各不相同,这种差异绝非偶然。在粤语家庭中,不同排行、性别的子女对父母的称呼往往存在微妙差别,这些差别可能源于童年发音习惯、家庭内部玩笑或地域亚文化。诗人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变体,实际上是在展示语言如何在最亲密的语境中产生丰富的变异。与社区中统一的\"何嫂\"相比,家庭内部的称谓充满了流动性和个人色彩,构成了对公共命名的一种温柔抵抗。
诗歌的结尾将这种命名政治推向高潮:\"寻日阿妈,耉寿牛一\/服务问佢,姓乜名乜?\/我话蛋糕,噈写:何莫氏……\"。母亲生日这一私人庆典遭遇了制度性命名的介入,而诗人的处理方式极具深意。\"何莫氏\"这个复合姓氏既承认了婚姻带来的姓氏变更(何),又坚持了母亲的本姓(莫),是公共规范与私人记忆协商后的产物。蛋糕上的这个姓名写法,成为诗歌中最动人的抵抗姿态——它既不彻底拒绝父权命名逻辑,又顽强地保留了母亲的原生身份印记。
从诗学形式上看,《我妈叫何嫂》采用了粤语口语的自由韵律,没有刻意追求押韵或格律,却通过称谓词的重复与变奏创造出独特的音乐性。\"何嫂\"的三次重复,\"叫佢\"的连续使用,以及\"阿妈\"、\"妈打\"、\"妈子\"、\"妈咪\"的系列排列,形成了一种词语的复调效果。这种音乐性不是古典诗词的平仄对仗,而是扎根于粤语生活节奏的自然韵律,体现了方言诗歌特有的声腔美学。
在文化抵抗的维度上,这首诗通过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命名史,展示了方言作为\"弱势语言\"的生存策略。粤语中的称谓系统保存了大量古汉语词汇和语法结构(如\"噈\"、\"咁\"等虚词的使用),这些元素在标准汉语中已经消失或改变。诗人选择用粤语书写母亲的名字故事,本身就是对方言文化记忆的一种修复。当标准汉语试图统一所有命名方式时,粤语诗歌通过展示称谓的多样性和语境依赖性,维护了语言的地方性知识。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通过家庭称谓的微观政治,折射了香港乃至更广泛粤语区的文化身份焦虑。\"何莫氏\"这种双重姓氏结构,恰如香港在中西文化、殖民与后殖民语境中的复合身份。每个称谓都是一次文化定位,而称谓的多样性则暗示了身份认同的流动与协商。诗人没有直接处理宏大的身份政治议题,却通过对母亲名字的追索,触及了文化记忆与自我认知的核心问题。
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我妈叫何嫂》堪称一部微型的名讳性别政治史。从\"何嫂\"到\"阿莫\",从\"妈打\"到\"何莫氏\",母亲的名字始终处于被定义、被修改的状态。这首诗的特殊价值在于,它没有简单谴责这种命名暴力,而是展示了女性如何在各种命名系统中寻找表达空间。家庭内部那些千奇百怪的称谓,实则是子女们对母亲独特个性的诗意发明,是对标准化命名的创造性偏离。
树科的这首诗在当代诗歌谱系中可与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余秀华的《我养的狗,叫小巫》等形成互文阅读。这些作品都关注女性在命名系统中的处境,但《我妈叫何嫂》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对方言资源的运用和家庭日常场景的聚焦。诗人没有采用激烈的对抗姿态,而是通过细致记录称谓的微妙变化,展现了一种柔韧的抵抗美学。
《树科诗笺》在中秋时节发表这首诗也别具深意。中秋本是家庭团圆的时刻,而诗人的\"何莫氏\"母亲恰是家庭记忆的枢纽。当我们在月光下反复吟咏\"何嫂,何嫂,何嫂\"时,一个被各种命名分割又缝合的女性形象便愈发清晰。这个名字既属于社区,也属于家庭;既遵循传统,又包含变异;既承受规训,又孕育抵抗。
《我妈叫何嫂》最终告诉我们:命名从来不是中性的语言行为,而是一场关于身份、记忆与权力的永恒谈判。在标准语日益扩张的今天,方言诗歌通过保存称谓的多样性和语境敏感性,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抵抗语言同质化的可能。母亲那些被不同呼唤的名字,如同语言的褶皱,里面藏着未被规训的生活真相。而诗歌,或许就是将这些褶皱温柔展开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