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宫道静谧如水。
安裕缓步行至储秀宫外,远远便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
烛火摇曳,那人一袭宝蓝织金宫装,衣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满头珠翠簪花,层层叠叠,在灯笼映照下竟泛出一圈细碎的光晕,几乎晃了眼。
安裕脚步微顿,眉头不觉一蹙,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偏头问道。
“那可是敬嫔?”
高福安也怔了一瞬,眼神飘忽地望了一眼前方那端庄艳丽的女子,小心翼翼回道。
“回皇上的话,这时辰前来接驾的应当就是敬嫔娘娘,奴才,奴才也未曾仔细看清。”
安裕低声“嗯”了一句,语气淡淡,面上却带着一丝莫名的烦闷。
他记得敬嫔素来素净,从潜邸时起便是那般温婉沉静,从不喜张扬。
如今这番装扮,满头珠翠、艳色招摇,竟让他生出一丝突兀违和之感。
待走近几步,果然是敬嫔。
她稳稳立于阶下,盈盈一礼,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与紧张。
“嫔妾给皇上请安。”
声音温柔婉转,却略带一丝发颤,像是小心捧出的心意,战战兢兢等着落地回音。
安裕只是淡淡颔首:“起来吧。”
语气温淡如常,听不出喜怒。
两人并肩入殿。敬嫔命人奉茶,又亲自斟盏奉上,动作娴静中带着些许急促。
她的袖口轻颤,眼神却不时落在安裕身上,带着一分小心试探。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恩宠寥落。
如今能亲迎圣驾,怎能不心怀期待?哪怕再自持稳重,这一刻也难掩心中那一丝难得的雀跃。
她偷偷抬眸望向安裕,眼底光彩隐隐,只盼能从那张始终冷淡的面孔上寻得一丝柔情。
可安裕此刻只觉疲惫涌上心头。
他原想着寻个安静处歇息片刻,却未料眼前的敬嫔,竟是这般盛妆华服。
那满头金钿翠羽,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光,叮叮作响,华而不实,叫人眼晕心烦。
他本就心绪不宁,此刻更觉烦躁难言。
他忍了片刻,终究还是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不自觉的冷意。
“怎么今日如此打扮?”
敬嫔一怔,还未察觉安裕话中的不耐,脸上的笑意未减,眼中更添几分期待。
“这是嫔妾入府那年,皇上赏的那副头面。”
她轻声答道,声音里藏着几分温柔回忆与小小得意。
“嫔妾今日正好翻找出来,想着皇上临幸,戴上也显些体面些。”
她微仰起头,满面真诚,眼神柔亮,似是千言万语只凝作一句轻声询问:
“皇上瞧着,可还好看?”
安裕一瞧,心中的不耐烦更甚。
当年赏她这些头面,是她刚入府年轻娇俏,但眼下这个岁数如此打扮实在是粗俗招摇。
况且宫中姿容华贵艳丽者,有懿妃珠玉在前。
敬嫔平日里也只能称赞一声清丽,如此作态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
更何况,她的容貌实在是撑不起这幅华贵的装扮。
安裕揉揉眉头,他是想找个舒心的地方待一会儿,怎么都能碰见这么多幺蛾子。
但敬嫔到底是为他用心,他倒一时间不好说什么重话,只随意敷衍道。
“嗯,还不错。”
敬嫔得到了安裕的肯定,整个人便像被点燃了一般,眼中光芒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轻轻抚了抚鬓边的金钗,声音因喜悦而带着轻颤,眉目间也浮出些许难得的活泼。
“皇上若觉得好看,那便好。”
“嫔妾还记得入府那年,正是初春,柳梢初绿。”
“府里办了一场曲宴,那时嫔妾年岁尚小,尚不懂规矩,是皇上亲自教嫔妾行礼……”
“那时候,嫔妾也常常簪这副头面,只觉日日都是好时光……”
她语调轻柔,像是自顾自坠入了旧梦之中,眼神温软,脸上泛起微红,一点点将过往的片段絮叨出来。
可安裕听着,却只觉眉心愈发发沉。
那些年,他当然记得。
敬嫔是先帝亲自挑进府中的,但他第一眼见到也觉得欢喜。
彼时她眉眼带笑,语音轻软,是他府中难得的解语花。
两人当然也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但对他来说却算不得好日子。
那时候他还只是亲王,膝下无子,朝中人心各异,兄弟之间明争暗斗。
当时还正是与还是王妃的皇后冷战之际,府内压抑,外头多舛。
他每日在朝堂受制,在府内独坐冷局,连夜灯都提不起半点热意。那段时光说不上苦,只叫人心疲。
敬嫔恰恰就是在那样的缝隙里,出现在他身边的。
一段温顺柔情,确实缓解了一时的烦闷,可如今想起,却反倒更添几分无趣。
浓情蜜意到底已经消散,回想起来,他只能想到当时朝堂之上被人针对的为难。
当时的困境,竟然恰如最近这段时日。
前朝大臣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宜贵人竟然也不懂事和他闹别扭。
他原想着今夜不过找个安静地方坐坐,偏又听了这一通旧话,旧人、旧物、旧光景。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不堪细想。
更何况,他今夜原本也不是来寻旧情的,只是念及敬嫔也算是这宫中难得懂事的人。
但偏巧储秀宫,又是这样一番光景。
就好像离了宜贵人,他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连个舒心的去处都没有。
这念头才冒出来,安裕便觉胸口莫名涌上一股烦闷。
就好像这整个后宫里,除了那抹清冷背影,竟无人能让他安一时心神。
他不愿再听敬嫔继续絮叨,便忽地伸手将她拉近几步,抬手顺势一拢,将窗幔放下。
“爱妃,”他低声唤道,声音里竟透着些许急促和不耐,“夜深了,休息吧。”
敬嫔一怔,脸颊腾地泛起红晕,眼神闪烁,羞怯中却带着欢喜。
她根本没注意到安裕眼中一闪而过的疲倦与烦躁,只以为自己这番用心终于唤回了久违的宠爱。
一夜欢好。
第二日,敬嫔早早起身替安裕梳妆,想起昨天两人的浓情蜜意,脸上还挂着红晕。
安裕几番欲言又止,但一想到敬嫔今后可能会顶着那满头的朱钗四处招摇,还是开口。
“朕还是喜欢你往日清丽脱俗不做作的样子,这些头面就收拾好,别再戴了。”
这一番话,直接将敬嫔关心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但安裕才不管这些,只大步流星出了储秀宫。
敬嫔心慌意乱,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皇上就说这种话?
焦急地拉着云萝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
“云萝,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皇上怎么丢下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