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细密的雨点落在青瓦上,发出珍珠落玉盘一般的脆响。
却掩饰不住屋内的声音。
隔着雕花窗棂,祖母贺氏气弱的声音带着一抹愤怒。
“那是宋氏的嫁妆铺子赚的银子,李永峰,你们李家已经破落到要用儿媳妇的嫁妆来养家了吗?
传出去你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这事儿我不同意。”
砰。
祖父安平侯重重一拍桌子。
“由不得你不同意,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
“再说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既然嫁到李家,人和嫁妆就都是李家的了,还提什么嫁妆?
宋氏嫁进来这么多年,就生个丫头片子,连个儿子都没生一个,我没让老大休了她,她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让她拿嫁妆银子出来补贴家用,就是给她将功赎罪的机会。”
李南柯听到这话,忍不住攥紧了小拳头。
祖父怎么可以这么说娘亲?
她抬头担忧地看向旁边的宋依。
宋依咬着嘴唇,脸上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其实在南柯两岁的时候,她就有了第二次身孕。
孩子五个多月的时候,不小心在雪天滑倒了,肚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小产流下一个刚刚成型的男胎。
南柯五岁的时候,她又一次有了身孕,这一次她十分小心地将养着,平安到了生产时候。
她痛了一天一夜,谁知却生下来一个死胎。
也是个男孩。
她抱着孩子哭了整整一日不肯撒手,自那以后落下了病根,再没怀上。
连着没了两个儿子,一直是她心头最痛的一道疤痕。
没能给夫君生下儿子,一直是她心头最内疚的事儿。
安平侯这两句话,无疑是用最尖锐的一把刀硬生生挑开了她最深的伤。
宋依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得浑身颤抖。
直到李南柯握住她的手,用力搓着,一边搓,一边小声道:
“祖父坏,娘亲不生气,可儿进去骂他。”
宋依忽然想起自己才答应女儿的事。
她要做一个有用的爱哭人。
不能一遇到事,只想着哭,要有用。
宋依慌乱擦了一把眼泪,伸手拽住气冲冲的李南柯。
屋里安平侯的声音又传出来。
“宋氏这银子要不交到公账上,早晚也得被老大那个混账东西挥霍了。
要么就是留给南柯,丫头片子早晚要嫁人的,那不是把我李家的东西便宜了外人?”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拿出来给全家人吃用,宋氏也在这个家里,她们一家三口也要吃喝的。”
贺氏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安平侯怒骂。
“你...你无耻!你....”
贺氏只觉得喉头一痒,气得吐出一口血来,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李南柯没忍住,冲了进去。
“祖母。”
贺氏被身边的丫鬟扶住,连忙用帕子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迹。
见小孙女圆亮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不由心下一暖,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
“祖母没事,别担心,可见到你爹爹了?他怎么样?”
李南柯上前握住贺氏伸过来的手。
祖母的手心冰凉,带着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可见是气狠了的。
“罚金已经交了,娘亲也给爹爹上过药了,一切都很好。”
宋依倒了杯温茶捧给温氏,伺候她漱了口,又重新换了一杯茶给她喝。
也道:“夫君让婆婆不必挂念他,他很快就能出来了,婆婆要好生将养。”
贺氏神色稍霁。
坐在旁边的安平侯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往小几上一丢。
茶盏倒在小几上,里面的茶水洒出来,啪嗒啪嗒滴落到青石板上。
“宋氏你的规矩呢?晨昏定省,见到长辈连行礼问安都不会了吗?”
宋依垂眸,敛衽福身。
“儿媳给公公请安。”
安平侯冷着脸,并不叫她起来。
反而指着李南柯接着骂。
“还有你李南柯,整天像个皮猴子似的,见到祖父连人都不会叫吗?
你的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李南柯抿着嘴,望着安平侯的目光冷冷的。
在梦里,一家人流放第一天,刚出京城。
祖父就哄着她,让她把紫苏塞给她的银两和首饰全都拿走了。
他说:“那些衙役若看到你身上有这些东西,会打你的,南柯乖,你把这些东西给祖父。
祖父拿去和衙役换咱们一家人的口粮,这样你和你爹娘都能吃饱东西了。”
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走了大半天路的她又渴又累,只想有一口水喝,一口馒头吃。
听了祖父的话,她毫不犹豫地将银子和首饰都拿了出来。
祖父拿走那些东西,当天夜里却带着二婶和两个堂弟堂妹离开了。
后来她才知道是二叔重金买通了衙役,将祖父和二叔一家人报成死在了流放路上。
其实他们一家人早就拿着从全家人身上诓骗的银子,改名换姓,逍遥生活去了。
那时候她才知道祖父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
“宋氏,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她规矩的?连祖父都不会教了?”
安平侯怒斥宋依的声音,令李南柯回过神来。
转头见母亲还维持着刚才福身行礼的动作,身子已经摇摇欲坠。
她鼓了鼓脸颊,不愿意娘亲因为自己被责骂,不情不愿叫了一声。
“祖父。”
安平侯重重拍了一声桌子。
“听听这是什么语气,叫得不情不愿,毫无对长辈的孝敬之心。
可见宋氏你平日里教导无方,你们两个,去廊下给我跪着,跪到什么时候学会规矩,什么时候起来。”
宋依脸色一变。
外面现在正下着雨呢,雨丝斜斜打进廊下,不消跪半个时辰,浑身都得被淋湿。
公公故意罚她们,是为了她们从汴京府拿回来的银子吗?
侯夫人贺氏气得浑身打摆子。
“李永峰,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还没死呢,这个家我说了还是算的。
宋氏,立刻带着李南柯去廊下给我跪着,你敢忤逆,我回来就让老大休了你。”
安平侯重重拍了一下小几,上面的茶盏被震得滑落下来,摔成了几瓣。
不懂规矩罚跪只是个由头,道宋依向来胆小软弱,动不动就哭,先罚她们跪上半个时辰。
等她们吃了苦头,他再提出来将银子交到公账上。
宋依到时定然会哭唧唧的双手奉上银子,到时候就算贺氏再反对也没有用。
屋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凝重。
李南柯年纪虽小,却也看懂了祖父的心思。
气得小身子一扭,正要上前和祖父理论,却被宋依拉住了。
宋依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将女儿挡在了身后,抖着嗓音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