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太子季翃终于下定决心,踏入那座阴森可怖的死牢,去见那个与他有血脉亲情的二皇子季瑄。
烛火在青砖墙上投下扭曲的暗影,季翃玄色龙纹靴底碾过长满黏腻苔藓的石板过道。
空气仿佛凝固的死牢深处,每一丝光线都被厚重的石壁吞噬,只留下斑驳的暗影。
季瑄坐在墙角的稻草堆上,衣衫略显凌乱。
他稍稍一动,双手和双脚上的铁链便与石壁发出摩擦声,像是困兽垂死呜咽时的回响。
他还是那副清贵模样,眼神中透着一股不羁与倔强,那是一种即便身处绝境也不肯低头的傲气。
狱卒打开牢门的铁锁,季翃走了进去。
此刻,季瑄的手中握着一壶酒,见到季翃,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浑浊的酒液顺着下颚蜿蜒成溪。他屈起染血的膝盖,将空壶掷向铁栅栏——陶片在季翃的金线云履靴前绽开破碎。
“新君踏贱地,什么意思,跟我炫耀你就要登基了,是来看阶下囚三拜九叩么?你看我这都这个样子了,礼数就免了吧,省得我死后还得背负不敬皇上的罪名。”
季瑄眼尾猩红,“我这膝盖,跪天跪地跪阎罗,偏不想跪你季翃。”
季翃抬手制止侍卫冷耀拔剑,蟒袍广袖拂开腐浊空气,在木桌前坐下。
季瑄突然暴起,腕间铁铐在季翃喉前三寸停驻:“所以,你该清楚,我只要是活着出去,你的龙椅就坐不稳!”
他呼吸间带着腐血气息,却在对上季翃眸中的悲悯眼神时颓然跌坐回草堆。
“想跪就跪,不想跪就不跪。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知道我比你还要不在乎这些俗礼。拿着,这是你母亲赵贵妃临终前托付的雪莲丹,今日物归原主。”季翃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放在季瑄面前。
暗处传来压抑的呜咽。
季瑄将脸埋进掌中,指缝间漏出幼兽般的哀鸣:";她总说我是父皇的镜子…说我若不当皇帝,便是辱没西霞血脉…";
季翃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并未表露,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随行的侍卫冷耀先退下。他需要一个没有旁人在场的空间,与季瑄进行一次透彻的对话。
冷耀出去,牢门嘎吱一声关闭,将最后的光明隔绝在外。
只留下兄弟二人相向对坐于这方狭小而黑暗的空间。
季翃启唇:“季瑄,我没有炫耀之意,更无意让你俯首称臣,更不在乎那些繁琐的礼仪形式。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毕竟,你我皆是父皇骨血,这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难以割舍。”
他不知道自己以诚相待的态度是否能打穿季瑄心中的重重壁垒。
季瑄渐渐冷静:“别说这些催泪的话,我这人冷血,早已不知何为亲情。在这皇宫中,亲情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幌子罢了。”
季翃不知道该怎样让季瑄明白,他带着几分责备与痛心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有恨。你的篡逆之举,置国家命运与百姓安宁不顾,连父皇、皇兄季昭都不放过。这是何等的罪孽深重。”
季瑄被戳到痛点,眼眶猛地一红,泪水无声滑落。他伸手抹去,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是不得不为,否则,我这辈子,只能算是白活。从小,母亲就告诉我,皇位本应属于我,只因我是庶出,便要被剥夺这权力。因此,你要去争,争不到,你就是个废物。”
季翃叹了口气道:“你从小就被赵贵妃洗脑,你就没想过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季瑄讽刺季翃:“你的皇后母亲,就没有给你灌输嫡长子拿到皇位就是理所当然?你不是得逞了吗?”
季翃道:“但你可曾想过,为了这皇位,你的每一步行动,都踏着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为了你的理想,牺牲了多少将士和百姓?他们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你可知,这种深重的罪孽,其实是你不能抵御权力的诱惑与人性的贪婪所致吗?”
季瑄沉默了。
他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童年。那时,母亲赵贵妃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告诉他:“季翃除了嫡长子这一项名正言顺以外,他算什么东西。你虽然是庶出,但你差哪儿了?你爹是云霄国皇帝,你娘我是西霞国首领公主,皇位应该是你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父皇也是庶出,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他当年弑父杀兄上位,凭借自己的力量坐上了龙椅。这说明你父皇是不讲嫡长子就一定是继承人那一套,他内心是偏向你的。”
这些话,像种子一样,在季瑄心中生根发芽,逐渐长成了扭曲的野心之树。
他以为,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能摆脱“庶出”的阴影。然而,他未曾料到,这一切的背后,是母亲的野心与算计,更是父皇多疑与猜忌的根源。
赵贵妃的内心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她讨厌皇后,嫉妒皇后的地位,于是怂恿季瑄争夺皇位,希望借此提升自己的地位,超越皇后。她的这种思想,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季瑄的心灵,让他对权势产生了难以控制的欲望。他以为,自己一直被踩在脚下,只有夺得皇位,才能咸鱼翻身,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于是,季瑄开始了他的皇帝梦。
这个梦,像鸦片一样让他上瘾,让他无法自拔。他策划了一次又一次的谋逆,虽然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但那份对权力的渴望却从未熄灭。
他的野心,在“庶出”二字的压抑下,如同野草般顽强而蓬勃疯长,从未止歇。
此刻,在这昏暗的死牢里,面对着自己的兄长,季瑄终于卸下伪装,露出了真实的自己。他抹了一把泪,声音中带着几分决绝:“谁上位,不是这样?父皇当年不也弑父杀兄才坐上的龙椅吗?难道轮到我就不行了?季翃,若换作是你,也会跟我一样。”
季翃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不要把我说得跟你一样。一个人要做的事情很多,不是只有坐上龙椅这一件。你该醒醒了。皇位的权力,不过是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你不知回头,那你也要有接受灭亡的准备。不要觉得你有多委屈似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算一算帐,在这之前,有多少无辜为你陪葬!甚至包括视你为至亲的人!你要我点一点名吗?季惺、齐桃花、齐老四……赵贵妃不算。”
季瑄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他大喝一声:“够了!”
季翃知道,如果自己不能说服季瑄的话,他出了牢笼还会继续胡作非为,这就给人世间留了一个祸害。如果那样,还不如判季瑄死刑。
他对季瑄怒喝道:“我最后警告你,在审判中,你最好都吐干净。吐干净不见得能保命,但吐不干净一定会被斩首。这点,你要想清楚。如果你敢作敢当,还算你有种!”
季翃的声音在冰凉的石壁间,嗡嗡作响,振聋发聩。
季瑄究竟不笨,直到这一刻,才猛然醒来,觅到一丝光亮: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权力与欲望的漩涡所吞噬,无法挣脱。而自己所追求的这种命运,究竟值不值得?!
他决定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在这黑暗的死牢中,好好深入反思他的人生。
他第一次想了这个问题,要不要改邪归正,换种活法?
他望着季翃,听着他重锤一样怒喝,明明感到了还有一线生机。
……
季翃登基大典的日子,终于定在了八月六日。
这一日,整个皇城都沉浸在一片忙碌与喜庆之中。
礼部作为大典的主要筹备部门,自是忙得不可开交,从典礼的流程安排,到仪仗队的训练,从祭品的准备到宫殿的装饰,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不容有失。
而季翃与宁馨儿,这对即将登上权力巅峰的太子与太子妃,则显得相对轻松许多。
皇帝的衮服和皇后的凤冠都已齐备。
衮服以金色为主调,绣着繁复的龙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凤冠则镶嵌着璀璨的珠宝,每一颗都闪耀着夺目光芒,彰显着皇后的尊贵身份。
这两件服饰,被精心打造完毕,静静地躺在宫中,等待着明日大典的到来。
季翃与宁馨儿,于大典前夜沐浴焚香,以示对天地神灵的敬畏。
他们并肩坐在寝宫,烛光摇曳,映照出两人脸上略带紧张的淡淡笑意。
宁馨儿身着柔软的丝绸睡衣,发丝黑亮如瀑布般垂落,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与不安。
季翃则一身原色素袍,神情凝重,似乎还在思考着大典的种种细节。
“过了明日,封了后位,你便是皇后了。”季翃提醒宁馨儿。
“是。”宁馨儿虽然低头笑答,可心中却又是憧憬,又有些惧怕。她知道,一旦成为皇后,就意味着要搬入皇宫,从此过上与世隔绝的宫廷生活。
为了明日大典有充沛的精力,季翃和宁馨儿两人早早睡下。
季翃已经睡着,宁馨儿却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情莫名翻涌。往事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游走。
她的家境显赫,其父是吏部尚书,一直享受着权势带来的便利。
虽然从小生活顺遂,知书达理,但她在青春期也曾叛逆一时,因为对江湖的好奇与向往,执拗地要去做捕快,却也因此结识了古连翘。
开始,她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古连翘升任捕头后,关系就崩掉了
当时,宁馨儿很不服气,认为捕头这个职位就是自己的。因为,她跟爹说过,自己做捕
快是为了要做捕头的。她爹也跟府尹陆泊嵩提起过。但古连翘好阴险,闷声不响地就憋出了大招,抢了自己的位置。接着宁馨儿就被调到吏部考功司任书令史。不久,与季翃大婚,嫁入皇家,做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从此,她和古连翘天各一方,音讯不通。
除了这一段还算是能够回味的经历之外,宁馨儿短短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意难平之类的快意恩仇,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间刻骨铭心的情感纠葛。
她生下儿子后,不期然就有了做皇后的这一日,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
总之是,她没吃过生活的苦头,脑瓜子想复杂也复杂不起来。想担心,也只是担心不能自由自在出去玩儿了。什么诸如此类的阴险狡诈的宫斗心机离她还有点远。
月光像把淬了寒霜的银梳,将窗棂的影子梳成细密的齿痕,斜斜爬满鲛绡帐。
夜半了,宁馨儿沉沉睡去又几次醒来,她数着帐顶垂落的明珠,也一直未见天色亮,连敲更的梆子声都格外遥远。
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季翃寝衣上的龙涎香缠着她的指尖。这男人连睡姿都端正得如同玉雕,中衣交领严丝合缝,仿佛稍显凌乱便会损了储君威仪。
宁馨儿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攥着糖糕溜进东宫书房,正撞见季翃临《兰亭集序》。少年脊背绷得笔直,连袖口沾染的墨渍都规整成对称的蝶翅。
";殿下可知';放浪形骸';何解?";她故意将枣泥蹭在他宣纸上。
季翃头也不抬:";形骸可放浪,心志不可移。";
如今他掌心虎穴处仍有墨渍,却是批阅奏章时朱砂渗透的残红。
宁馨儿鬼使神差地抚上那片绯色,总觉同榻而眠,不过是又一道需要恪守的皇家典仪。
她对着季翃侧身的容颜,手搭在他的腰腹间,心绪如同蒲公英飞絮般四处飘散。
她喜欢季翃,这是从醒事之时便开始的。这跟季翃是不是太子,做不做皇帝无关,就是单纯的喜欢。好在她的家世,让她有这个资格做了太子妃,进而即将成为皇后。
但季翃对她的态度一直都不冷不热的,虽然尽心尽责,但这种像是在履行公职,没有回应的情感,让她很是心寒。然而,即便是这样,宁馨儿也依然很骄傲,因为太子妃是天下女人觊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