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刚刚舔舐过窗沿，训练室里已经亮起了灯。
校庆前最后两周的周末，我们四个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准时出现在特训室门口，唯独南雪师父，这位向来比闹钟还准时的“阁下”，今天却罕见地迟到了。
林悦打着哈欠，嘴里还塞着半块面包，含糊不清地嘟囔：“完了完了，阁下今天指定要搞什么‘地狱模式’突击，暴风雨前的宁静啊这是。”
旁边的小安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正要往嘴里塞，被我眼疾手快地拦下。
她做了个鬼脸，认命地掰了一半给我，小声嘀咕：“补充能量，不然等会儿没力气被师父‘蹂躏’。”
我们正互相投喂、打趣，训练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南雪师父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练功服，表情无波无澜。
但今天不同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助理，推着一个盖着绒布的手推车。
“校庆表演，用这些。”南雪师父言简意赅，示意助理掀开绒布。
四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呈现在眼前。
我们好奇地围上去，各自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个。
“哇——”晴晴第一个发出惊叹。
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改良过的中式仙女裙。
轻纱广袖，保留了古典舞的飘逸；裙摆却大胆地缩短到了膝盖上方，露出修长的小腿线条；腰间点缀着细密的银色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古典韵味中又透着一股子现代的俏皮和活力。
“这不就是……古装女团打歌服吗？”晴晴眼睛亮晶晶的，拿起裙子比划着，“太好看了吧！”
“确实好看，”林悦举起手，像课堂提问一样，“但是师父，校庆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学生，咱们这纯古典舞……会不会有点太‘阳春白雪’了？我怕他们看到一半开始刷手机。要不，咱们中间加一段现在流行的女团舞，炸一下场子？”
小安立刻像找到了组织，疯狂点头：“对对对！我同意！比如那个扇子舞，跳着跳着突然来个‘擦玻璃’！反差萌！”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动作滑稽，引得我和林悦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南雪师父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带着冰碴子。
小安脖子一缩，立马改口：“额，那个……当我没说，我撤回……师父您当我刚才放了个p……”
我们都以为这个提议要被无情驳回，南雪师父却沉默了片刻。
她走到训练室中央，手中不知何时又握住了那把象牙白的旧扇子，“啪”地一声，用扇骨轻轻敲击了一下地板，发出清脆的回响。
“可以。”
我们三个瞬间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扫过我们，“古典部分必须占到七成以上，流行元素只能作为‘彩蛋’，点缀其中，并且要和整体风格融合，不能突兀。”
“耶！”我们三个忍不住欢呼击掌，连一向沉稳的晴晴嘴角都扬起了弧度。
“高兴得太早了。”南雪师父的声音如同冷水泼下，“融合得不好，或者任何一个人跳得有问题，影响了整体效果，全员加练。从现在开始，直到校庆演出当天凌晨。”
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被冻结，我们面面相觑，仿佛已经看到了凌晨四点训练室的“鬼样子”。
接下来的难题是音乐。
背景音乐选定了一首意境悠远的古风歌曲，空灵的女声配上琵琶古筝，十分唯美。
但要混搭进节奏感强的流行电音，简直是水火不容。
我们试了几次，不是古风部分被突兀的鼓点打断，显得不伦不类，就是电音部分出来时，前面的柔美意境荡然无存。
“要不，在两段音乐的过渡部分，加一段逐渐加强的鼓点？”晴晴皱着眉，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节奏，“就像心跳一样，慢慢加速，把情绪推上去，再接入电音？”
南雪师父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她走到旁边的音响设备前，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和触控板上翻飞，调出专业的音频编辑软件，开始亲自调整音轨。
那熟练的操作，专注的神情，简直像个专业的音乐制作人，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原来师父还有这项隐藏技能！
音乐的问题初步解决，动作融合又成了新的“灾难现场”。
小安兴致勃勃地尝试在古典舞的转身动作里，加入一个她擅长的街舞wave（电流舞），想营造出一种“仙女触电”的反差效果。
结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她刚做出wave的起手式，宽大的衣袖就缠住了扇子，手腕一抖，扇子“啪”地一声脱手而出，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地砸在了旁边林悦的后脑勺上。
“嗷——！梁小安！你是想谋杀队友继承我的蚂蚁花呗吗？！”林悦捂着脑袋，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小安吓得脸都白了：“我不是故意的！悦悦你没事吧？”
南雪师父深深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流行元素不是让你像杂耍一样乱加……梁小安，捡起扇子，刚才那段，重来一百遍。”
就在训练室里鸡飞狗跳，一片混乱的时候，门又被推开了。
我爸那张笑眯眯的脸探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好几杯奶茶和一大盒蛋糕：“惊喜！小可爱们辛苦啦！爸爸……啊不，叔叔来探班送温暖！”
他话音未落，南雪师父已经像一道幻影般挡在了门口，面无表情：“梁明远，训练期间禁止探视。你再干扰训练，下次门禁密码我会亲自改，并且，无视你的任何管理员权限。”
我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咳咳，南雪阁下别生气，我就送个东西，马上走，马上走。”他把东西塞到我怀里，然后飞快地冲我和小安挤眉弄眼，无声地比了个口型：“爸爸爱你们！加油！”说完，在南雪师父冰冷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撤退了。
接连不断的失败和南雪师父的高压，让训练室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在又一次因为配合失误导致音乐中断后，一直默默练习的晴晴，突然“啪”地一声将扇子摔在了地上。
“为什么非要加那些流行的东西？！”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委屈，“难道我们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古典舞，它本身不够好，不够美吗？非要用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来吸引眼球？”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悦和小安都愣住了，不敢说话。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扇子，走到晴晴面前，轻轻递给她。
扇面上的紫藤花依旧淡雅。
我想起之前南雪师父说的话，轻声道：“晴晴，不是古典舞本身不好。是因为……我们想让更多不懂它的人，也能看懂它的美。就像上次汇报演出，你用扇子瞬间切断飞舞的长绸那样，用一种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去震撼他们，吸引他们，然后，他们才有可能静下心来，欣赏我们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晴晴怔怔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手中的扇子，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接过了扇子。
休息时间，我们四个瘫坐在地板上，谁也不想动。
南雪师父抱着手臂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夕阳，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渺：“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刚才想的一样，认为传统必须保持绝对的纯粹，任何一点改变都是亵渎。”
我们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手中的旧扇子上，指腹轻轻摩挲着扇骨上那些细微的刻痕。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个很重要的场合表演最原汁原味的古典舞，非常用心，自认为完美无缺。结果，灯光亮起谢幕时，我看到台下至少睡倒了一片。”
我们忍不住想象那个画面，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从那天起我才明白，”她垂下眼眸，声音很轻，“真正的优雅和传承，不是把自己关在高塔里孤芳自赏，而是要找到一种方式，让这些美好的旧事物，能够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理解，然后……活成新的，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的样子。”
这番话让我们都陷入了沉思。
或许，南雪师父坚持让我们融合流行元素，并非妥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
林悦突然眼睛一亮，从地板上蹦起来：“师父！师父！你看这样行不行？”她跑到场地中央，摆出一个标准的女团舞ending pose的站位，但在最后收尾的瞬间，她没有做那些酷炫的手势，而是迅速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古代女子福礼。
但就在屈膝的同时，她朝着假想的观众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wink）。
古典的仪态，现代的俏皮，两者结合，竟然毫无违和感，反而有种别样的魅力。
南雪师父挑了挑眉，那细微的动作在我们看来已经是天大的肯定了。
“……嗯，这个结尾，勉强合格。”
“耶！”我们再次击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进步。
“但是，”南雪师父的声音又凉凉地响起，精准补刀，“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动作，还是烂得惨不忍睹。继续练。”
好不容易动作和音乐磨合得顺畅了一些，试穿演出服又引发了新的混乱。
林悦穿着带点跟的舞鞋，腰间的流苏特别长，一个旋转，流苏精准地缠住了她的鞋跟，差点把她绊了个倒栽葱；小安则是在做一个跳跃动作时，裙摆被旁边为了通风而开着的风扇吹得猛地掀起，她尖叫着双手捂住裙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南雪师父忍无可忍地再次扶额：“优雅！我让你们记住的优雅呢？！平时练功的仪态都去哪里了？！穿上裙子就不会走路了吗？！”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们，然后转身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四条崭新的白色安全裤，扔给我们：“穿在裙子里面！下次再出这种洋相，就穿着安全裤上台表演！”
混乱中，我握着母亲留下的那把“雨柔”扇，一遍遍练习着开合的动作。
或许是扇子本身承载的意义太过沉重，我总感觉力道不对，要么太猛，扇面“唰”地打开，带着一股戾气；要么太软，扇面展开得有气无力。
正当我暗自较劲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南雪师父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气息沉下去，”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发力点不是在指尖，是用腕骨带动整个扇面，像水波一样荡开，而不是像劈柴。”
她的手指轻轻调整着我握扇的姿势，引导着我的手腕发力。
这一次，扇面“哗”地一声展开，弧度流畅而饱满，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道。
“对，就是这样。”她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我，“安安，你比我想象的，要有力量得多。”
她的手很凉，但那句话，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我的心。
时间在枯燥而紧张的排练中飞速流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林悦她们都已经累瘫回去休息了，偌大的训练室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复着动作，试图找到那种完美的同步感。
门被轻轻推开，南雪师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罐热气腾腾的可可，直接塞到我手里。“行了，别把自己熬到猝死，校庆舞台上没人负责抬你上去表演。还有，我记得我说过，魔法少女也不是像你这么乱来的。”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我小口喝着可可，含糊地嘟囔：“反正到时候跳不好，师父你肯定会用白绫把我从舞台顶上吊起来，强制完成ending pose……”
话音刚落，我竟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像羽毛拂过心尖。
“嗤！”南雪师父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笑意，“真是的，傻丫头，哪有你这样的……”
我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她转身的背影和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早点休息。”
关于舞台效果，我们四个又产生了分歧。
林悦想要那种仙气飘飘的干冰烟雾，小安则异想天开地提议用全息投影，在舞台上投射出花瓣雨或者凤凰图腾。
“停。”南雪师父一锤定音，打断了我们越来越离谱的想象，“舞台上，只需要一束干净的追光，跟着你们移动。焦点是你们四个，是你们的舞蹈，是你们手中的扇子。任何多余的花哨，都只会放大你们动作里可能存在的瑕疵，暴露你们经验上的不足。”
她的决定总是如此，不容置疑，却又莫名地让人信服。
某天排练结束，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外走，正好路过隔壁现代舞社的训练室。
舞社社长苏媛，一个向来看我们不太顺眼的女生，正和几个社员站在门口。
看到我们身上的改良仙女裙，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哟，这不是古典舞那几位吗？听说你们要在校庆上表演古典舞加女团舞？怎么，是觉得古典舞太土了，上不了台面，还是觉得女团舞太low了，需要古典舞来拔高一下？搞这种四不像的东西，也不怕贻笑大方。”
小安当场就炸毛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理论，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没等我开口，一直沉默的晴晴却上前一步，眼神清冷地看着苏媛，语气平淡却带着锋芒：“至少我们敢于尝试改变，敢于把我们热爱的东西用新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总比某些人固步自封，连改编经典的勇气都没有，只会抱着老一套的东西沾沾自喜要强。”
苏媛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转身带着她的人走了。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我们几个相视一笑，刚才的疲惫都仿佛消散了不少。
或许是这次小小的“胜利”鼓舞了士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终于，在一次完整的合练中，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到最后一个动作定格，我们四个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出现任何大的失误，动作流畅，情绪到位，连最难的融合部分都处理得相当自然。
音乐停止，我们四个都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练功服，但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南雪师父静静地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评价。
只见她从口袋里，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四枚用红绳系着的银杏叶书签，叶脉清晰，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
“……喏，做得不错。”她将书签分给我们，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淡淡的……赞许？
我们简直受宠若惊，这大概是南雪师父给过的最高规格的“奖励”了。
然而，没等我们高兴超过三秒，她已经转过身，留给我们一个背影：“收好。明天合练，失误一次，扣回。”
……果然，南雪师父的温柔，是有时效性的，而且保质期极短。
校庆越来越近，我的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溜到天台上吹风。
夏末的夜晚，风很凉爽，月光像水一样洒下来。
“睡不着？”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南雪师父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天台上，手里还拿着……一罐可乐？我没看错吧？！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我半夜不睡觉，只是走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和我一起望着天上的月亮。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我第一次正式上台表演的时候，紧张到在后台吐了三次。”
我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师父，您……您也会紧张到吐？！”这简直比她会用电脑调音轨还让我震惊。
南雪师父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月光下，她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狡黠：“假的，骗你的。”
我：“……”就知道！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没紧张到那么离谱。但我很幸运的是，我看见你现在笑了。比起愁眉苦脸，这样好多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仿佛真的被夜风吹散了许多。
校庆前夜，最后一次彩排。
我们换上了正式的演出服，站在了即将属于我们的舞台中央。
灯光亮起，熟悉的音乐流淌出来。
这一次，没有紧张，没有犹豫，只有全神贯注的投入。
抬手，旋转，开扇，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凝聚着这两个星期以来的汗水和努力。
轻纱广袖随着动作飘舞，腰间的流苏轻轻晃动，四把扇子在我们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时而如蝶翼般轻盈，时而如利刃般果决。
古典的柔美和流行的动感，在那一刻完美地交织在一起。
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我们四个同时定格在林悦设计的那个“福礼加wink”的ending pose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呼吸凌乱，但我们四个人的眼睛，在舞台的追光下，亮得惊人。
舞台下，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钟，从后台的阴影里，传来了十分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掌声。
南雪师父站在那里，身影被灯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的声音透过空旷的礼堂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终于……能看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至少……之前的那些汗，都不是白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