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阳台上,也照亮了楼下小径上那个略显僵硬的背影。
父亲慌乱地踩灭了烟头,动作急促得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孩。
那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是那个崭新的猫粮碗,被他不小心踢翻了。
我的呼吸仿佛被那声音攫住,停在了喉咙口。
他就那样站在月光下,背对着我,肩膀似乎微微垮塌了一些。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局促和无措。
他似乎想抬头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慌,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然后,他转过身,近乎逃也似的,快步消失在楼栋的阴影里。
我站在阳台上,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滞涩。
那个猫粮碗,那根被迅速踩灭的烟,像两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溜进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我被一阵轻柔的摇晃弄醒,睁开眼,便对上晴晴亮晶晶的眸子,里面像是藏了揉碎的星星。
“妈妈,妈妈!”她抱着我的手臂,小脑袋亲昵地蹭着,“我们今天去拍照好不好?外公外婆也一起去!”
我还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拍照?怎么突然想拍照了?”
“我想拍一张新的全家福嘛!”她语气里满是期待,声音软糯,“外公外婆好久都没有一起拍过照了,而且……而且我也想和妈妈、外公外婆一起,拍得漂漂亮亮的!”
看着她充满期盼的小脸,我心里一动。
全家福……这个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们家了。
我笑了笑,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啊,我们今天就去拍全家福。”
晴晴立刻欢呼起来,从床上蹦下去,噔噔噔跑出了房间,想必是去向外公外婆宣布这个“重大决定”了。
客厅里,母亲果然被晴晴缠住了。
听说要去拍照,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她起身走向卧室,打开了那个有些年头的樟木衣柜,翻找起来。
“哎呀,这件衣服还能不能穿了……”她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
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袍。
深紫色,带着暗雅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的滚边精致依旧,只是布料透着一股旧时光的味道。
“喏,你看这件怎么样?”她把旗袍在我面前展开,“这还是你上大学那年,我去学裁缝,给你爸做中山装练手,顺便给自己做的。熨了好几遍了,也不知道现在穿着还合不合身。”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旗袍光滑的表面,触碰到袖口处精致的盘扣和若隐若现的暗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那时候,母亲是那样意气风发,对生活充满了热情。
这件旗袍,承载了多少她未曾言说的时光和心事。
“妈,很好看。”我的声音有些发紧,“您穿一定好看。”
父亲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客厅里,手里捏着一件熨烫平整的黑色中山装,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眼神里有些不自在,但并没有开口拒绝。
看得出来,这身行头也是母亲一早就准备好的。
晴晴像只花蝴蝶似的扑过去,拽着父亲的袖子,仰着小脸撒娇:“外公!穿这个!外公穿这个肯定特别帅!就像……就像电视里的大英雄!”
父亲低头看着她,紧抿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那弧度微不可察,却被我捕捉到了。
晴晴得到了肯定,更加兴奋,又跑回房间,给自己挑衣服。
不一会儿,她换上了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裙摆飘逸,头上还歪歪扭扭地戴了顶带着薄纱的遮阳帽,跑到穿衣镜前,得意地转了个圈:“妈妈,妈妈!你看我!我像不像画报里的淑女小姐?”
我走过去,替她把帽子扶正,理了理裙角的褶皱,笑着说:“像,我们晴晴比画报上的淑女小姐还要好看一百倍。”
去照相馆的路有些远,我们选择了坐公交车。
车厢里有些摇晃,晴晴依偎在我身边,小脑袋靠着我的肩膀,小声地问:“妈妈,你以前拍照的时候,也穿旗袍吗?”
我摇了摇头:“很少穿。”
晴晴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睛,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期待:“那……今天就特别一点,好不好?妈妈也穿得和外婆一样漂亮!”
我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小脸蛋,心里暖暖的:“好,都听我们晴晴的。”
照相馆藏在一条颇有年代感的老街深处,门面不大,招牌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褪色,露出底下木头的纹理。
橱窗里陈列着一些黑白和泛黄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人们穿着过去的服饰,笑容淳朴而真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淡淡的旧纸张和药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圆框老花镜的老师傅,头发花白,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他抬头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哟,是苏老师家的?哎呀,好久没来了!这……这是小薰吧?都长这么大了!这是……外孙女?”
母亲笑着点头:“是啊,张师傅,好久不见了。今天带孩子来拍张全家福。”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目光有些游移,似乎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
拍照的过程比想象中要……有趣一些。
尤其是在给父亲拍照的时候。
老师傅让他站在一块深蓝色的背景布前,他却显得手足无措,身体绷得像块木头,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苏!放松点!肩膀放下来!”老师傅在相机后面指挥着,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笑一笑嘛!又不是让你上刑场,这么紧张干什么!”
父亲的脸颊似乎有些泛红,眉头皱得更紧了。
“噗嗤——”晴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挣脱我的手,跑到父亲身边,踮起脚尖去拉他的大手,“外公,笑一笑嘛!像这样!”她努力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睛弯成了月牙。
父亲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少许。
轮到拍合影了,我们按照老师傅的指示站好位。
母亲站在中间靠后一点,父亲站在她旁边,我和晴晴站在前面。
“好了啊,看这里,准备——”老师傅举起相机,调整着焦距,“三、二、一——”
就在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晴晴突然踮起脚亲了我的脸颊。
脸颊上突然传来女儿柔软温热的触感,带着淡淡的奶香味,我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余光瞥见父亲,他的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嘴角似乎也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虽然很浅,却真真切切地存在。
母亲的手,也在不经意间轻轻搭上了我的肩膀,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支持。
“咔嚓——”闪光灯再次亮起,定格了这难得的温馨瞬间。
拍照结束,接下来就是等待照片冲洗出来的时间。
我们被安排到照相馆一角的长椅上休息。
晴晴精力充沛,拉着我翻看起了照相馆的老相册。
相册的纸页已经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老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记录着不同年代人们的笑脸。
“妈妈!妈妈!你看这张!”晴晴突然指着其中一张照片,惊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兴奋,“这个人是不是你?是你小时候吗?”
我好奇地凑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愣住了。
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小碎花裙子,正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高高举在肩上,笑得一脸灿烂,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而举着她的那个男人,虽然年轻了不少,但眉眼轮廓,却分明是……父亲。
照片上的小女孩,的确是我。
那是很多年前,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吧。
记忆有些模糊了,但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很喜欢带我去公园玩,经常把我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看得更高更远。
父亲也瞥了一眼照片,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他迅速别过头,假装对窗外的街景很感兴趣,目光躲闪,似乎想要极力掩饰着什么。
母亲母亲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那时候你爸可亲你了,天天抱着你、举着你到处拍照,就怕把你摔着。”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涩涩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盯着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自己,和那个将我高高举起的、年轻的父亲。
时光真是个残酷又温柔的东西。
没过多久,老师傅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好了好了,照片出来了。快看看,这张全家福拍得真不错,精气神都在!一家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他把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背景是那块民国不知什么时期——某个大翁的富宅,我们四个人站在一起。
晴晴依偎在我身前,笑容灿烂得像朵向日葵,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一丝调皮;我侧着头,看着女儿,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软;母亲站在我身后,嘴角含笑,眼神温和,指尖轻轻贴着我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而父亲,站在母亲旁边,平日里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虽然只是微微上扬,但那僵硬的线条已经消失不见,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温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局促的笑意。
闪光灯捕捉到的瞬间,定格了这份久违的团圆和安宁。
“真好看!”晴晴第一个凑过来看,小手在照片上点着,“外公笑了!妈妈你看,外公笑了!”
父亲闻言,轻咳了一声,又把头扭向了一边,但耳根却微微泛红。
从照相馆出来,已经是午饭时间。
老街两旁有不少小吃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晴晴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街角那家装修得红红火火的火锅店,兴奋地指着:“妈妈!外婆!我们去吃那个吧!上次我听外公跟张爷爷说,那家的辣锅特别香!”
父亲立刻咳嗽一声,板起脸:“小孩子家家的,少吃点辣,对嗓子不好。”
晴晴却不怕他,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抱住我的胳膊撒娇:“可是妈妈爱吃呀!妈妈最喜欢吃辣的了,对不对?”
我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又看了看父亲那故作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好,我们今天就去尝尝晴晴说的‘特别香’的辣锅。”
走进火锅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母亲很自然地点了一个鸳鸯锅,一半是翻滚着红油的辣汤,一半是浓郁的骨汤。
就在我准备点菜的时候,父亲却率先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两盘羊肉。”
我点菜的手指顿住了,心里微微一怔。
羊肉……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涮菜,每次吃火锅必点。
他居然还记得。
“我还要虾滑!圆滚滚的虾滑!”晴晴高高举起小手,积极参与点菜。
父亲点了点头,对服务员说:“嗯,加一份虾滑。”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又加了些蔬菜和豆制品。
很快,锅底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红油的香辣和骨汤的鲜美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勾得人食欲大动。
大家开始下菜,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晴晴吃得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正专心对付着辣锅里的毛肚,冷不防面前的碗里多了一筷子翠绿的青菜。
我抬起头,对上父亲略显躲闪的目光。
他放下筷子,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别光吃肉,吃点菜。”
我看着碗里那几根烫得恰到好处的青菜,鼻尖莫名一酸,连忙低下头,假装去捞锅里的东西。
母亲在一旁看到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爸,这辈子就学不会好好说话。关心人也不会好好说。”
父亲被母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筷子,默默地低头涮着羊肉,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吃到一半,晴晴突然放下筷子,神秘兮兮地从随身带着的小背包里掏出了她的素描本,献宝似的摊开在我们面前:“噔噔噔噔!看!这是我画的今天的大家!”
画纸上,是用彩色铅笔画的我们四个人。
背景是照相馆的那块民国不知什么时期——某个大翁的富宅背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只是……画上的父亲,怀里竟然抱着一只小猫!
那猫咪有着橘黄色的条纹,正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臂弯里。
我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只猫的图案时,轻轻颤抖了一下:“晴晴,这是……?”
晴晴凑近我,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这是外公答应我的!他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就送我一只这样的小猫咪!”她的小脸上充满了期待和喜悦,“外公说,他会先把它养在楼下,等它习惯了,再带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抬头看向父亲。
他正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食物,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原来,那个猫粮碗,那晚上的躲闪,都是因为这个。
这个沉默的男人,正在用他自己笨拙的方式,悄悄地准备着给外孙女的惊喜,也或许,是在弥补着某些我们之间缺失的东西。
这时,母亲从旁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晴晴。
是一件刚刚织好的毛衣,薰衣草的紫色,和我小时候母亲给我织的那件颜色很像,只是款式更适合小孩子。
“来,晴晴,试试看,外婆给你织的毛衣,看合不合身。”母亲的语气温柔。
晴晴惊喜地接过毛衣,立刻脱掉外套,把毛衣套在身上。
大小正合适,衬得她的小脸更加白皙可爱。
她在原地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哇!真好看!谢谢外婆!外婆织的毛衣是最好看的!”
父亲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你外婆为了赶这件毛衣,熬了好几个晚上。”
母亲立刻瞪了他一眼,嗔怪道:“就你话多!”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低下头,继续涮肉,只是那泛红的耳根更加明显了。
这顿火锅,吃得异常满足和温暖。
回家的路上,夜色渐深,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晴晴玩累了,困得靠在我的肩膀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也在打架。
父亲走在最前面,步子不快。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抬手指了指路边一家亮着灯的宠物店,橱窗里有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在打闹。
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含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们:“……明天……要不要来看看?”
原本已经快要睡着的晴晴,听到这话,瞬间清醒了,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真的吗?外公!我们明天真的可以来看小猫吗?”
父亲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然后像是怕被我们继续追问似的,加快了脚步,率先走进了小区大门,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到家,一进门,我就注意到,那个昨天被父亲踢翻在楼下的猫粮碗,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阳台的角落里,已经被擦拭干净了。
碗的旁边,还多了一小袋崭新的、尚未开封的猫粮。
晴晴也看到了,她跑过去,蹲下来,伸出小手好奇地摸了摸那个光滑的碗边,然后仰起头,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妈妈,你看!外公其实很温柔的,对吧?”
是啊,他只是不善言辞,把所有的温柔和在意,都藏在了那些笨拙而别扭的行动里。
临睡前,晴晴像只小树袋熊一样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用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说:“妈妈,今天……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
我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帮她掖好被角:“嗯,妈妈也很开心。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这样开心的日子。”
她在黑暗中安静了一会儿,又轻轻地问:“那……那明天……我们还能一起吃火锅吗?”
听着她带着期盼的童稚话语,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只要晴晴想,妈妈可以每天都陪你。但是嘛……小孩子不能经常吃火锅哦,吃多了容易上火,对身体不好。”
“哦……”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在我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女儿浅浅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下一地朦胧的光晕。
我却没有丝毫睡意,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涨涨的。
那个崭新的猫粮碗,那张定格了笑容的全家福,还有父亲那笨拙的关心和别扭的温柔,像一幕幕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缓缓流淌。
或许,冰封的河流,真的开始解冻了。
而这一切的开始,似乎都源于这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孩子。
我侧过身,看着晴晴恬静的睡颜,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上扬。
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