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里，雾气像一层薄纱，缠绕在墨绿色的树梢间，久久不散。
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腐叶混合的独特气息，吸入肺腑，有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我背着不算轻便的相机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苏睛身后。
她今天倒是没穿她那些繁复的裙子，一身利落的登山装，背着一个大大的画板，只是那张漂亮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情愿。
“喂，梁安安，”她停下脚步，踢了踢脚边一块圆滚滚的石头，石头咕噜噜滚下湿滑的坡道，消失在浓密的草丛里，“这破地方路也太难走了吧？早知道这么折腾，还不如去城里的紫滕公园写生呢，至少路是平的。”
我喘了口气，走到她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哎呀，苏睛大小姐，艺术来源于生活，更来源于自然嘛。公园里那些人工雕琢的景致，哪有这深山里的野趣来得生动？你信我，待会儿太阳出来，雾气散开一点，那光影，绝对让你不虚此行。”
她撇撇嘴，没再抱怨，算是默认了我的说法，继续认命地往前走。
山路蜿蜒，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在绿色的海洋里曲折延伸。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走了一会儿，苏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来看我，阳光透过稀疏的雾气，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对了，安安，我问你个事儿……我妈妈，她是不是已经回紫滕市了？”
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
我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嗯……是啊，前几天刚回来的。她和小……咳，她带着我‘妹妹’一起回来的。”
差点就顺口说出“小安”了。
苏薰阿姨……不，现在该叫干妈了。
干妈叮嘱过，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苏睛面前，我就是梁安安，苏薰是我的干妈，我是她的干女儿，而干妈就暂时寄住我那儿的。
苏睛好看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带着几分明显的疑惑和不满：“回来了？那她怎么不来看我和外公外婆？都到紫滕市了，家门都不入一下？她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忙啊？”
我感觉额角有点冒汗，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总不能告诉她，她妈妈现在的状态……有点特殊，暂时不想让老人家担心，也不想让她这个女儿看到她“死而复生”后的样子吧？
“呃……”我斟酌着用词，含糊其辞地应付着，“那个……你妈妈她，确实还有些挺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暂时……暂时抽不开身。”
“什么事情比回家看亲人还重要？”苏睛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刨根问底的执拗，“她都多久没回来了？难道回来一趟，连露个面，跟我和外公外婆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她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不解。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苏睛她，其实很想念她妈妈吧。
我挠了挠头，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声音低了几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跟魔法王庭还有魔调局那边的一些……嗯，历史遗留问题有关？挺复杂的，她没跟我细说。”
“又是这样！”苏睛“啧”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烦躁，“你们俩一个德行！都爱当谜语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妈是这样，你也跟着学！”
“哎，真不是故意瞒你，”我无奈地摊开手，苦笑道，“我是真的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啊。你妈妈那级别的事情，哪能什么都跟我一个小辈说？”
眼看她又要追问，我急中生智，赶紧抬手指向远处，那里山峰层叠，雾气缭绕间，隐约有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快看那边！苏大小姐！那光线，那意境！绝了！赶紧的，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拍几张照片，或者你赶紧画下来！”
苏睛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眼神果然被吸引了。
山间的光影变幻莫测，确实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她撇了撇嘴，虽然脸上还带着点不高兴，但注意力总算被成功转移了。
她嘟囔了一句“每次都用这招……”，还是认命地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石头，放下画板，开始观察取景。
我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走到另一边，举起相机，假装认真地调整参数，对着远处的山峦和流动的云雾拍了起来。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在安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睛一边快速地在画纸上勾勒着线条，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又开了口：“对了，那个……‘小安’呢？你之前提过一嘴，说她是你‘妹妹’？她现在……是不是跟我妈妈住在一起？”
我的手指在快门上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点了点头：“嗯，对。现在她们俩……都暂时住在我家那边。”
“你家？”苏睛的笔尖停在半空，侧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所以……那个‘小安’，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怎么从来没听我妈或者.....提起过你还有个妹妹？我妈这次回来，怎么会突然就带着她了？”
来了，又一个......。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快被冷汗浸湿了。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难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坦然一点，甚至挤出一个笑容：“小安她……嗯，确实算是我的‘妹妹’吧。一些……家庭内部的复杂原因，以前没来得及告诉你。”
苏睛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警惕的小猫，审视着我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你的‘妹妹’？梁安安，你跟我说实话，她真的是你亲生的‘妹妹’吗？该不会是……你和你雨柔妈妈，随便从哪个孤儿院领回来的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丫头，直觉也太敏锐了吧！
虽然猜的不是完全准确，但离真相还是远了！
我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甚至夸张地“呵”了一声，摆了摆手：“瞎想什么呢！苏大小姐，你的想象力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小安她啊……当然是我亲生的妹妹！如假包换！”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在发烫。
天知道，我有多心虚。
但小安确实是我亲生“妹妹”啊！真的不是在骗苏睛她啊！
苏睛哼了一声，显然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你们越是这样遮遮掩掩，我越觉得这里面有大问题。”她低下头，不再看我，继续画画，但那紧抿的嘴角，表明她心里的疑虑并未消除。
我叹了口气，没再接话。再说下去，我怕自己会露出更多破绽。
我低头翻看相机里刚刚拍的照片，试图用沉默来结束这个话题。
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我们沿着小路继续往深处走，打算找一处更开阔的视野。
走到一片茂密的树林边缘时，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什么东西？！”苏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侧耳仔细听了听，又看了看晃动的草叶，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怕，听声音，应该是只野兔子或者松鼠什么的，不是什么大家伙。”
苏睛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开始抱怨：“这鬼地方，手机怎么一点信号都没有？万一真遇到什么危险，连求救都求不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看起来有点笨重的黑色通讯器，在她面前晃了晃：“放心吧，大小姐。我早有准备，带了魔能卫星电话，就算在深山老林里，也能直接联系到魔调局，保证安全。”
看到那个特殊的通讯器，苏睛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又一次将话题绕了回去，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一些：“安安……我妈妈她这次回来……是不是还在查当年……薰衣草市被黑灵教突袭的那件事？”
我的手指猛地一僵，连带着相机都差点没拿稳。
我抬起头，迎上她探究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
苏睛的眼神异常认真，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锐利和洞察力：“直觉。她那么久没消息，突然就回来了，还不是光明正大地回来，甚至带着你那个来历不明的‘妹妹’小安……这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回来休息或者处理什么‘公务’。结合她以前的身份……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件事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苏睛的直觉，准得可怕。
我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声音含糊：“也许……有可能吧。但是，她真的没怎么跟我详细说过这些。你知道的，她那个人，很多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着。”
“你们总是这样……”苏睛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疲惫，“总把我当成小孩子，当成外人。什么都不告诉我。”
看着她低落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苏睛，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情，太过复杂，也太过危险，知道了……可能反而会让你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她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
“或许什么？”她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或许你们就编出新的理由来继续瞒着我了？”
我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没再聊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默默地继续往前走。
苏睛找到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崖边，支起画板，开始专心致志地画画。
我也举着相机，捕捉着山间的光影变幻，拍了几组照片。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刚还只是雾气弥漫，没过多久，天空就渐渐阴沉下来，远处的山峦被越来越浓重的乌云笼罩，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看样子要下雨了，”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苏睛说，“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吧。”
苏睛应了一声，利落地收起画板和画具，将画纸小心地卷好放进画筒里。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闷闷不乐，显然之前的对话还在影响着她的心情。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要好走一些，但我们的脚步都有些沉重。
走了一段路，苏睛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非常认真地看着我：“安安。”
“嗯？”我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有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如果……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我妈妈她……遇到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不要把我蒙在鼓里。”
我看着她澄澈却带着忧虑的眼睛，心中一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得到我的承诺，苏睛似乎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无奈和认命的味道：“算了……你们大人有大人的想法，爱瞒着就瞒着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习惯了。”
她转过身，继续往下走，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很快，冰凉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雨势渐大，我赶紧撑开背包里提前准备好的折叠伞。
“过来点。”我对走在前面的苏睛喊道。
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靠了过来，挤进了伞下。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我们与外界隔离开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暂时的避风港。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笑了笑，没有再提起之前那些不愉快的话题，只是将伞往她那边倾斜了一些，开口道：“走吧，快点下山，回家。”
雨幕中，两个身影依偎着，沿着湿滑的山路，慢慢走向山脚下那片被雨雾笼罩的朦胧世界。
我知道，今天的采风或许并不算愉快，而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秘密，就像这山间的迷雾，总有一天，会彻底散开。
只是不知道，当那一天到来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