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最热闹的集市,此刻正值人声鼎沸。
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饼与牲畜混杂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
模样俊俏的少年在拥挤的人潮中灵巧地穿梭,仿佛游鱼入水,丝毫不见阻滞。
少年穿过喧闹的人群,无意间听到街边布行老板正满头大汗地向顾客解释:
“……实在抱歉,连接有臣国那边的索道断了,云城过来的那批货都卡住了,您这加急的料子,真不知何时能到……”
少年脚步轻快,目标明确,径直钻入了全城最大的那家布商店,他只想快点见到那个人。
细碎的雪花还在空中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下。
谷玄霖吩咐下人赶紧在门前的雪地上撒上粗盐,免得有客人不慎滑倒。
此人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眉宇间尚有少年青涩,但他翻阅账册、吩咐管事的语调和眼神,却已带着一种久经算计的沉稳与精准,不见丝毫少年人的浮躁。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嘴角的笑意淡去,他转向管事,指尖轻轻拂过袖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记住了,迎来送往,处处是人情,也处处是算计。对那些初识之人,几分利,往往比几分情更能敲开门路。”
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瞥见门口风雪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神瞬间由商人的精明转为纯粹的暖意,之前的淡漠仿佛从未存在。
他刚做完这些细致的安排,拢了拢厚实的衣襟,正准备转身回温暖的屋内烤火,顺便用些早点。
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恰在此刻出现在了店铺门口,带着一身风雪寒意。
是公主府上的那位世子。
看到那张深深刻在记忆中的面孔,谷玄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挚了许多,暖意融融。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
“伯令?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清亮而纯粹。
“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江伯令望着眼前熟悉又似乎有些细微变化的店铺门面,心中悄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自打父亲走后,他便很少再踏足这些曾经属于江家的产业了。
眼前这位谷玄霖,虽同为皇室血脉,按辈分算与自己是平辈,却已将父亲留下的摊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更胜往昔,显露出惊人的经营才能。
谷玄霖身上穿着宽厚的裘服,触感柔软,里面大概还塞着暖炉,整个人透着一股驱散寒冷的暖意。
他像个真正的兄长那样,给了江伯令一个结实而短暂的拥抱。
“外面冷,快,进去坐。”
两人并肩向内堂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内堂的陈设布置,几乎还维持着江伯令父亲在世时的模样,古朴而雅致。
谷玄霖接手这么些年,竟像是刻意保留着,未曾动过分毫,透着一份不易察觉的尊重。
江伯令记得,自己更年幼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牵着他的手,带他来这家商号巡视,语气温和地讲解经营之道。
这里,或许是他为数不多还能清晰触摸到父亲痕迹的地方了。
炭火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噼啪声。
暖意如同温柔的手,迅速驱散了江伯令从外面带来的刺骨寒气。
谷玄霖亲自为他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茶香清雅。
“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去跟那几个来宫中办事的道修们见了一面?”
谷玄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你想离开皇宫去修仙?”
“是。”
江伯令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很舒服。
他随手剥开桌上一颗烤得微焦、散发着甜香的板栗,将穿着软靴的腿脚往炉火边伸了伸,感受着那份难得的暖意渗入骨髓。
“这世上,没有‘江伯令’,对大家来说,或许才是件好事。”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无需争辩的事实。
谷玄霖闻言,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杯中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伯令,你想走,想彻底斩断这宫墙内外的牵绊……我懂。只是,你这一身能耐,这个身份,对有些人来说,是眼中钉,也是手中棋。你以为你想走,他们就会轻易放手吗?”
谷玄霖看着他,眼神认真而凝重。
“以我来看,就算姑母最终点头放你走,他们……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如愿离开的。”
江伯令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似乎早已料到。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温热的板栗,目光落在铜盆里跳动的橘红色火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谷玄霖看着他这副若有所思、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模样,脑中似乎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几乎有墙那么高的巨大书柜前,书柜里塞满了各种账册与典籍。
手指拂过一排排厚重的书脊,仔细搜寻着。
过了半晌,他才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抽出一本颇有些年头的旧书,书页泛黄。
书的封皮上,隐约可见“玉灵峰”三个古朴的篆字。
“说起来,无论是我们这些凡人,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玉灵峰的大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谷玄霖将书册放在桌上,轻轻掸去上面的浮尘,动作轻柔。
“说来也巧,”谷玄霖压低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我前些时日遇到一位云游的老道长,闲谈中提及了玉灵峰……若是你能进入玉灵峰,拜在那位据说只爱侍弄花草、几乎不问世事的紫叶仙子门下,我想,即便是太子和丞相,手再长,大约也不会再过多阻拦……”
“你只以一个普通弟子的身份,进去学个一年半载,就当是避避风头,总比你去投奔其他那些争斗不休、是非不断的修仙门派要稳妥得多,也更能让他们放心。”
这似乎是一条绝佳的出路。
既能脱离皇城的权力漩涡,又能让那些时刻盯着他的人暂时安心,不再将他视为潜在的威胁或可用的棋子。
临走前,谷玄霖又看了一眼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的江伯令。
“如果你决定好了,后天,那位道长恰好会来我这里做客。”
江伯令打算跟着云游道人去修仙的事很快传到了丞相耳中。
丞相知道江伯令与谷玄霖私交甚笃,便以太子的名义亲自上门前来询问谷玄霖,可知晓其具体去向。
谷玄霖坦然告知自己知道。
他称,玉灵峰目前正在招募一批药侍,负责照料灵草园圃,并非什么核心弟子。
前些日子,江伯令曾向他抱怨,说在宫中府邸的日子实在枯燥乏味,令人心生倦怠。
谷玄霖特地向丞相派来的人强调,这位江世子对政务权谋之事,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天性如此。
再这么下去,终日无所事事,耽于享乐,恐怕真要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反倒不美。
于是,他便自作主张,托了那位恰好在紫叶仙子门下负责洒扫、有些微末交情的道长,将江伯令引荐过去,当个普通的药侍。
一来,能学些莳弄花草的技艺,磨练心性,免得虚度光阴。
二来,也省得留在王都,整日惹是生非,或者被人别有用心地惦记着。
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尤其让太子和丞相感到较为放心的,是江伯令选择的去处和身份。
不是那些需要打打杀杀、争夺资源的剑修或者符修道门,那些地方才容易滋生野心。
仅仅是去以清静闻名的玉灵峰,拜在与世无争的紫叶仙子门下,当一个侍弄花草的药侍。
如此,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构不成什么威胁。
便随那小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