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囚笼
榆次城外的土路上,一队日军骑兵踏着晨雾缓缓行进。马蹄铁磕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咔嗒\"声,像是死神在敲打棺材板。为首的军官是个矮胖子,军装绷在肚皮上,活像只裹了黄布的蛤蟆。他勒住缰绳,举起望远镜——远处田野里,几个佝偻的身影正弯腰刨着冻土,像一群饿极了的土拨鼠。
\"他们在挖什么?\"副官问。这小伙子刚调来不久,脸上还带着青春痘,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把\"挖\"说成\"蛙\"。
军官冷笑一声,露出两颗金牙:\"草根。\"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镜片上,赶紧用白手套擦了擦,\"xx人就配吃这个。\"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分散开来。这些鬼子兵干活倒是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带来的木桩一根根钉进地里。每根木桩上都缠着带刺的铁丝,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活像一条条毒蛇盘在那里。
有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农想凑近看,被个镶金牙的鬼子兵一枪托砸在腰上。\"八嘎!\"金牙兵骂着,老农像截枯树桩似的栽进土沟里。沟底积着前夜的雨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鬼子的皮靴,气得他又补了一脚。
\"囚笼政策,开始。\"军官掏出怀表看了看,\"三天之内,我要看见这里的xx人像狗一样爬着求饶。\"
县政府大院里,陈长安盯着桌上的地图,手指沿着那条新画的红线慢慢移动——那是日军最新封锁线的位置。这地图还是去年从鬼子手里缴获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现在又被红铅笔划得乱七八糟。
\"从榆次到太原,三十里一岗,五十里一卡。\"周明远嗓子沙哑,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说话时胃里泛着酸水,\"老百姓别说粮食,连野菜都挖不着了。老王昨天去各村转了一圈,回来说看见有人在煮皮带...\"
正说着,王有田就推门进来了。他脸上带着一道血痕,军装领子被扯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脏兮兮的白汗衫:\"老陈!乡亲们把大门堵了!\"他边说边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奶奶的,饿疯了的人比鬼子还凶...\"
陈长安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最前面跪着个白发老汉,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底躺着几粒发霉的高粱,黑乎乎的像老鼠屎。
\"陈县长!\"老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俺家孙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他说着就要磕头,脑门还没碰到地,身子就歪向一边。旁边赶紧有人扶住,结果自己也没站稳,俩人一起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哭声。一个瘦成骨架的女人挤出人群,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安静得可怕,眼睛大得吓人,活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女人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骨头:\"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娃他爹死在矿上了……\"
陈长安的拳头砸在窗框上,震落一层灰。那些灰尘在阳光里飘啊飘,最后落在他的肩章上,把那颗红五星染成了灰色。
二、阎老西的粮仓
深夜,油灯下。灯芯都快烧没了,没人敢去剪——现在连灯油都是稀罕物。
周明远摊开一张发黄的地契,那纸脆得好像一碰就会碎:\"查到了,阎锡山在榆次东郊有个秘密粮仓,就在鬼子封锁线后面三里地的山坳里。\"他说着用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多少粮食?\"陈长安问。他嗓子眼发紧,说话时忍不住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
\"至少两百担。\"周明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去年秋收时存的,都是上好的小米。\"
屋子里一片死寂。王有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像是往枯井里扔了块石头。外头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哭,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哭两声就停了——估计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抢?\"周明远抬头。他眼睛通红,不知是熬的还是饿的。
陈长安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着。那节奏像心跳,越来越快。桌上的茶缸里还有半缸子水,他端起来想喝,发现水面上漂着只死蚂蚁,只好又放下。茶缸底磕在桌面上,\"铛\"的一声,吓得墙角的老鼠\"吱溜\"钻回了洞里。
行动定在凌晨三点。这个点连狗都睡死了。二十个精挑细选的战士在院子里集合,每人怀里揣着两个冻硬的窝头——这是县政府最后的口粮,硬得能砸死狗。陈长安把自己的那个掰成三块,分给了最瘦弱的三个战士。
\"吃。\"他把窝头渣拍进一个小战士手里,\"别嚼,含化了咽。\"那小战士才十六岁,下巴上刚冒出几根软毛,接窝头的手直发抖。
他们贴着山沟走,月光照在刺刀上,反光被小心地用泥巴抹去。王有田在最前面开路,他那双破布鞋早就露了脚趾头,踩在碎石子上\"咯吱咯吱\"响。远处日军的哨塔上,探照灯像一把雪亮的刀,来回切割着黑夜。每次灯光扫过来,所有人就立刻趴下,脸贴着地,能闻见泥土里腐烂的草根味。
\"记住,\"陈长安压低声音,\"只拿粮食,不杀人。\"他说完觉得这话有点可笑——现在他们连杀人的力气都快没了。
王有田咧嘴一笑,露出那颗金牙:\"那要是鬼子先开枪呢?\"他问完就后悔了,因为没人回答。夜风吹过山沟,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个饿死鬼在哭。
粮仓比想象中容易突破。阎锡山的守兵早就跑光了,八成是投奔鬼子去了。铁门上挂着把生锈的大锁,锁环有小孩胳膊那么粗。陈长安一枪托砸下去,锁没开,反倒震得他虎口发麻。
\"让我来。\"王有田从后腰掏出把虎头钳——天知道这玩意儿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只听\"咔嚓\"一声,锁链应声而断,铁门\"吱呀\"着打开一条缝,霉味混着麦香扑面而来,香得人腿发软。
\"操!\"王有田第一个冲进去,抓起一把麦粒就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真他妈香!\"他的金牙上粘着麦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周明远比较谨慎,他抓起一把麦子对着月光看了看,又捏起几粒放进嘴里慢慢嚼:\"没坏,就是有点潮。\"他说着已经开始解裤腰带——大家都把裤腿扎起来当口袋用。
突然,周明远按住王有田的肩膀:\"有动静。\"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远处传来引擎声——日军的卡车正朝这边驶来,车灯像两只发狂的眼睛,在土路上乱晃。
\"搬!\"陈长安低吼,\"能搬多少搬多少!\"
战士们像蚂蚁一样穿梭在粮堆间。麻袋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有人被扬起的粉尘呛着了。陈长安扛起一袋麦子,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袋底漏出来,顺着他的脖子滑进衣领——是麦粒,活着的、会流动的麦粒,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爹去赶集,爹给他买过一个麦芽糖人...
\"快走!\"周明远在他耳边喊,\"鬼子快到路口了!\"
最后一袋粮食运出去时,卡车离粮仓已经不到五百米。陈长安回头看了眼空了一半的粮垛,突然发现墙角堆着几个木箱。他踹开一个,里面全是印着日本字的罐头。
\"带上!\"他抓起两罐塞进怀里,铁皮罐子贴着胸口,冰凉。
三、第一碗粥
黎明时分,县政府门口支起了十口大锅。这些锅有的是从老乡家借来的,有的是庙里搬来的香炉,还有一口甚至是鬼子的钢盔——王有田特意找了最大号的那个。
\"排队!都排队!\"王有田挥舞着步枪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中。有个老太太挤得太急,被绊倒在地,立刻就有十几只脚从她身上跨过去。老太太也不恼,爬起来继续往前挤,手里攥着的破碗都捏变形了。
陈长安站在台阶上,看着锅里翻滚的粥。炊事员老李把小米下锅的时候手都在抖,一半米洒在了灶台上,赶紧又扫回锅里。米香飘出来,勾得人胃里发疼。
\"乡亲们,\"他举起一个粗瓷碗,碗边有个豁口,像是被饿鬼咬过似的,\"今天这粥,我第一个喝。\"
周明远猛地抬头:\"老陈!\"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个疯子。
陈长安没理他,舀了满满一碗粥。粥很稀,能照出人影。他盯着碗里晃动的自己,突然想起那个饿得不会哭的孩子。现在那孩子可能正躺在某个草堆里,眼睛还睁着,但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仰头,一饮而尽。
人群安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欢呼。有个老头激动得直拍大腿,结果把自己拍得咳嗽起来;几个妇女开始抹眼泪,泪水在脏脸上冲出几道白痕;最前排的小伙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碗伸向大锅,碗底还沾着泥巴。
王有田凑过来,声音发抖:\"你他妈疯了?万一有毒……\"
陈长安抹了抹嘴,把碗倒扣过来:\"阎老西的粮食,要毒也是先毒死他自己。\"他说话时感觉胃里暖暖的,那碗粥像个小太阳,正在他肚子里发光发热。
远处传来\"嗡嗡\"声。日军的侦察机像只秃鹫,在天空盘旋。陈长安眯着眼看了看,突然笑了:\"狗日的闻着香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