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抗联第三军连长的吕文军,与牛朝亮等人突击了日本人在城中的粮仓,一把火烧了三个粮仓,还打死了不少驻守粮仓的日本兵,解救了不少被日本人强迫劳动的老百姓。
康平林场就在咱们镇边上,曾经是一大片的松树林,森林资源极为丰富,可惜全被日本人占据,对一棵棵参天大树肆意砍伐。
吕文军率领抗联战士烧了粮仓后,便在日本兵的追捕下,逃入康平林场。
镇里拉响了警报,全城的日本兵和警卫队一窝蜂似的往林场赶,连看管林场的老胡等人,也被赶去搜捕抗联战士。
老胡是迫于生计,才在日本人组织的警卫队里文书的。
他平时负责做些登记整理的工作,偶尔也跟着队里出警,协助治安管理。
可他终究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平时也是出工不出力,能放水的地方尽可能地给同胞提供方便。
正因如此,他们这一队,便被派去看守这冰天雪地的康平林场。
而眼下,又被命令搜捕抗联战士。
老胡裹着厚棉袄,戴着狗皮帽,恨不能只露出一双眼睛。
尽管如此,他也仍然冷得直哆嗦,头上、身上,全都结满了冰霜。
林场真是冷啊,目前可及之处,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海。
山林子里的积雪足有一米多厚,老胡一边和同伴们大声地交谈着,一边向前走。
这么做,是为了不至于在大雪天里和大家伙走散。
他没打算搜捕什么抗联战士,他干这个活计,本来也是不情不愿。
谁愿意做亡国奴,被日本人奴役?
他只不过想活下去,活下去的同时,多少能周济点自己的同胞。
大家伙一起熬吧,至于能熬到啥时候,活到啥时候,其实老胡也不知道。
反正日子每天都一个样,活着,就比死了强。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行走,寒风吹过雪面,激起一层雪雾,他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突然,老胡脚下一滑,整个人栽了下去。
这是个被雪遮住的山坡!
老胡想喊,却根本发不出声,他甚至连挣扎都没有,直接扎进了雪窝子。
铺天盖地的冷风向他袭了过来,老胡挣扎了几下,却越陷越深,最终冻得连动也不能动了。
终于熬到头了。
老胡心里想。
只不过,他没想到死亡会这么冷。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喊了一句“老乡”。
有人!
老胡残存的理智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伸了出去。
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上的炽热瞬间暖化了老胡被冰冻的求生意识,他死死地攥住了这双手,就像攥住生的希望。
“快把人挖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
老胡只感觉到来了好几个人,拼命地挖着厚重的雪,不知道挖了多久,才把他挖出来。
这时候的老胡,已经全身被冻得麻木,甚至连一声“谢谢”都说不出来。
“把这个喝了。”拉住老胡双手的那个人,把一个水壶递给了他。
这是一个破旧的水壶,里面却装着最浓烈甘甜的酒。
老胡用已经冻僵的手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顺着他的喉咙一直烧到胸膛,老胡的脑子这才开始转。
眼前的这些人,都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乱七八糟的皮袄子,要不是露出两个眼珠子来,几乎跟这暴风雪中的林子融为一体。
而为救了自己的那个,使然是他们的头儿,他虽然同样穿得破破烂烂,但一双眼睛却闪耀着坚定灼亮的光,气度更不是凡。
不知道为什么,老胡瞧着这个人,心里就有一种无名的勇气。
那种,他一定可以熬下去,熬到不用被日本鬼子奴役那一天的勇气。
“恩人!”老胡想要给对方下跪,对方却赶紧扶住了他。
“天冷雪路难走,我们送你。”说着,他便背起了老胡。
“咱们不能再耽搁,得赶紧撤了!”一个年轻人焦急地催促。
他看上去愣头愣脑的,但一双眼睛却雪亮雪亮,是老胡不曾见过的那种夺目的明亮。
“牛朝亮,是你指挥我,还是我指挥你?我们必须得保证老乡的安全!”吕文军说着,背起老胡就往安全地带走去。
那个年轻人没再说什么,与其他几个人一块儿,把老胡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是警卫队的吧?”吕文军问。
老胡没说话。
他实在说不出口自己是在为日本人做事,但他身上的衣裳却说明了他的身份。
“老乡,咱们都是中国人,你还是换个营生,不要给日本人做事了。”
吕文军说着,放下老胡,又给他喝了一大口酒,才转身再次冲入了林海之中。
老胡站在那里,看着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恩人们,内心五味陈杂。
他不知道这伙人是干什么的,难道是抗联战士?
老胡想了想,但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眼下日本人正在全力追捕那些抗联战士,他们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救自己,还浪费时间把自己送到安全的地方。
这附近,也经常会有来捣乱的敌对分子,说不定是那伙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救了自己一命,老胡也希望他们赶紧逃走。
这年头,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四处瞎折腾啥?
老胡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他以为匆匆一面,以后也不可能再相见,没想到几天后,老胡跟队长在日本人在康平林场设下的包围圈里,再一次遇见了吕文军。
这次,吕文军只带着牛朝亮和另一个中年人,却不见其他人。
队长似乎比老胡更自来熟,他主动和吕文军分享了日本人绘制的黑瞎子沟的地图,想要套出其他人的下落。
然而吕文军十分警觉,不仅拒绝了队长,更是转身就要撤离。
队长急了,端起枪便直接击杀了其中一人。
枪声响起的时候,老胡整个人都木了。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中国人的枪,竟然会对准中国人自己。
他们不仅仅是混口饭吃吗?
能活着不就行了吗?
为啥要杀自己人?
“别傻站着,把他们抓住!难道你还想守着个死冷寒天的林场过日子?!”队长猛地一脚踢在了老胡的身上。
老胡清醒了过来,可他抬起头,瞧见的却是吕文军向他投来的深深一瞥。
紧接着,他便与牛朝亮分头冲入了林海。
老胡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被日本人派来搜捕抗联战士,可抗联战士却救了他的命,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甚至没有骂他给日本人做事!
要知道,他们是战士,是军人,而老胡他们只不过是被临时逼迫着拿起枪的老百姓。
如果吕文军和牛朝亮想要杀他们的话,轻而易举。
可他们并没有端起枪。
老胡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轰鸣作响。
先前一片混沌的大脑,好像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清明。
可他来不及理清,就被队长扯着,一路往吕文军的方向追赶。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几乎不记得了。
只记得队长把吕文军交给了日本人,还满心欢喜地拍着老胡的肩膀,说这回他们立了大功,终于能抵消之前的罪责,可以不用再守着空荡荡的林场过年了。
老胡没说话,他木然地跟着日本人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吕文军押到了康平林场。
他们就在那里,枪杀了吕文军。
刺耳的枪声中,老胡像丢了魂儿一样跪在了地上。
他看到了,这位抗联战士在牺牲的那一刻,也没有向他投来责备,甚至是愤怒的目光。
他是那么坦然,那么从容,那么平和,站在一片雪白的光明之中,仰望着太阳。
老胡以为自己可能会忘记这一幕,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也拼命地想要忘记这一生中最内疚最耻辱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但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记得清楚。
他记得那天康平林场的雪,记得那天的太阳,记得那天有一位抗联战士,他叫吕文军。
他记得他的衣服上,别着一枚钢笔。
而若干年后,他的尸骨被找到,老胡才知道,那钢笔上是刻着字的。
“赠吕文军同志,赵尚志。”
几十年了,风雨侵蚀,这行字,依旧清晰。
也将永远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