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夏天日头虽然也很大,但在树荫下却一点都不热。更何况此时已经快到黄昏,更加凉爽。乔杨坐在河边树下,望向远处的群山,山峰秀丽,叠嶂层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讲真的,她很喜欢这里。
陆子游拿着饭盒走了过来,在乔杨身边坐下,说道:“小花她妈妈来了,送的……(模仿贵州话)丝娃娃。”
乔杨接过饭盒,从里面拿出一个春卷大小、包得满满的蔬菜卷,上面还淋了酱汁,她吃一大口,嚼了两口,嘴里“嘶哈嘶哈 ”的。
“好辣!”
陆子游自然想要接过乔杨手中的春卷,说道:“吃不了给我吧。”
乔杨没理,把剩下的塞进嘴里,灌了两口水,伸手又拿了一个。
“好好吃啊。你也尝尝。”乔杨招呼陆子游,随即又询问道,“他们呢?”
“回去了。本来说去聚餐的,停电了也聚不了了。”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乔杨的头发被吹乱了,贴在嘴边。陆子游情不自禁帮她把头发理了理,顺到耳后。两人头顶的老槐树上落着几只归鸟,叽叽喳喳。不远处几个学生,放学归来,打打闹闹,聚在河边打水漂。对岸,两头水牛在河里饮水,夕阳映在水里,金黄一片。
乔杨望着这田园暮色,吃着丝娃娃,深深吸了一口气。
“上次离这么近看到牛,得十几年前了吧,我爸带我回老家的时候。”
“大蛋昨天还说和你爸约了下棋呢。我问问他。”陆子游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
“我的也没有电了。”
太阳彻底落下去,夜幕升起,整个镇子一片昏暗。
乔杨不禁感叹道:“可惜明天就要走了,估计以后也不会来了。”
“刚才小花妈妈要了你的手机号,说等小花大一点,去看你。”
两人说话间,饭盒里只剩最后一个丝娃娃,乔杨和陆子游对视一眼,同时伸手去拿,但乔杨还是慢了一步。
“人家是送我的。”乔杨不满伸手去抢,陆子游把手举远。
“我怕你拉肚子。”
乔杨还是不甘心丝娃娃就这么被抢走,站起来,陆子游也顺势站起来。
镇子突然亮了,乔杨停下脚步,远处群山笼罩,山脚下点点灯光,映着河水,仿若星空一般。
这一刻,对乔杨而言,过去经历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好像全都消失了,她从这如诗如画的风景中获得了力量。
与此同时,周静雯和秦归也下班了,两人结伴离开医院。电梯里,周静雯刷到朋友圈里陆子游发的“山间星空”,递给秦归看,眼中有些羡慕。
“他们去这地方还挺美的。”
“跟瑞士的蒙特勒还挺像,咱俩一块去的,当时你还说要在那办婚礼。”秦归看了看,想到了过去的旧事。
周静雯给陆子游点赞,忍不住叹气:“那不是忙着办医院吗?你晚上是不是要见毛总?”
秦归脸色也沉了沉:“我现在就过去,不过,希望不大。谁让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两人说话间,电梯门打开了,发现陈明杰一脸紧张等在电梯口。
似乎也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周静雯,陈明杰先是一愣,随即望向她定定说道:“来了两个警察,找你的。”
周静雯听闻脸色突变。
派出所走廊中,周静雯跟着民警往里走,墙边长椅上坐着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头上还挂了彩,瞪着周静雯。周静雯脸色凝重,民警打开一间办公室的门,示意周静雯进去。
周静雯走近,就见桌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正是她的妈妈,黄桂枝。
黄桂枝有些涣散望向周静雯,像是并未认出她来。
民警在一旁说道:“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儿,我们也劝半天,人家不追究了。你们家属得多上点儿心。”
“对不起啊,给你们添麻烦了。”周静雯一边跟民警道歉,一边眼神复杂地望向坐在那里神情有些呆滞的母亲。
家属来领人,黄桂枝便可以走了。但出门的时候,黄桂枝又看见门里正签字的那三个年轻人,嘴里骂骂咧咧就要冲进去。
“龟儿子!”
民警赶紧过去拦住年轻人,挥手让周静雯赶紧带黄桂枝走。周静雯也担心出事,顾不上跟周凯打电话,便径直将母亲带上了车。车上,黄桂枝好奇地东摸西摸,一会儿扭大音响,一会儿降下车窗。
“手不要伸出去。”周静雯语气中有些严厉。
黄桂枝讪讪缩回手,嘟囔道:“我晓得。”
但她安静坐了没两分钟,便又无聊地开始扯安全带,谁料不小心给摁开了,车子“叮叮”响起了警报声。黄桂枝有些慌张,使劲拽想扣上,但怎么都拽不动。
周静雯无奈,打灯靠边停下,探过身去给黄桂枝系安全带,随即忍不住盯着母亲指责道:“你还凶的很哦,年轻娃儿都敢打,一个打三个。”
黄桂枝不甘示弱:“那几个龟儿子想偷我手机。”
周静雯毫不留情戳穿道:“警察都看了监控了,人家根本没惹到你。”
周静雯见母亲沉默不语,也不再跟她计较打人的事,而是询问他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咋又自己跑出来哦,周凯太不负责了,我给他打电话。”
说着周静雯拨号,电话未能接通,周凯的手机停机了。
“他咋又换号咯?”周静雯有些无语,想了想,又望向母亲:“算咯,今天弄个晚咯,你先住我那咧嘛。”
周静雯说着启动了车子。
回到家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周静雯径直将黄桂枝带到了卫生间想让她早点洗漱完,早点睡觉。这是周静雯自离家出走之后,二十多年再次跟母亲在同一个空间相处这么久,其实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
周静雯给黄桂枝拿了一套新的毛巾和牙刷,却发现她正从嘴里取下假牙。取掉假牙后,黄桂枝的嘴一下子瘪下去了。她盯着黄桂枝瘪瘪的嘴,这一下看上去老了几十岁,愣住了。
想了想,周静雯开口对母亲说道:“明天带你去种个牙吧。”
黄桂枝不置可否,拿杯子漱了漱口,扭头望向女儿询问道:“你们大学还没开学啊?周凯说你准备考燕市的研究生。”
黄桂枝神情自然道,好像之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周静雯一震,故作镇定开始刷牙,没有回答黄桂枝的询问。但黄桂枝却也并不觉得奇怪,又漱了漱口,转身就出了卫生间。
等周静雯出来的时候,黄桂枝已经自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周静雯也躺在母亲身侧,但不知为什么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拿起手机,来到了客厅坐下。此刻手机上有几条秦归的消息,周静雯看了看,给秦归发了语音。
“她已经睡了,现在联系不上我弟,我明天再打听一下。”
说着周静雯的目光突然落在门口的地板上,黄桂枝的鞋随意摆着,鞋底已经磨得非常薄,其中一只的鞋头破了个洞。周静雯以为自己眼花,快步走过去,又仔细看了看,一顿,随即翻箱倒柜找出一双运动鞋,跟黄桂枝那双比了一下,鞋码一样。
周静雯将黄桂枝的那双鞋扔到了垃圾桶,随即将运动鞋整齐地摆放在了自己的高跟鞋旁,这才拿起手机又往卧室走去。
奇怪的是,再次躺回到母亲身边,周静雯竟飞速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秦归就来接周静雯和黄桂枝先来到了三院口腔科,随即又去了神经内科。
神经内科门诊,候诊区坐满了等待的病患和家属,大部分是子女带着老人,有些心急的,拿着片子直接等在诊室门口。还没轮到黄桂枝,周静雯、秦归和黄桂枝三人并排坐在候诊区,黄桂枝对秦归有些好奇,但她一直没有开口发问。
突然诊室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周静雯看过去,就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先生拉扯。
银发老先生叫嚷道:“你不要拉我,你是谁啊?”
中年男人皱眉说道:“走了,都叫号了。”
老人却警惕地摸了摸身上:“我钱包呢?是不是你偷了?赶紧给我啊,不然我报警了。”
“你摸摸裤兜里,左边儿。”
老先生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数了数钱,心满意足。而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却一脸无奈,哄着老先生进了诊室。
周静雯心中一阵唏嘘,扭头又望向身侧的黄桂枝,满眼担心。
从医院出来,黄桂枝神色如常,跟秦归走在前面,两人边走边聊。
黄桂枝凑近秦归,悄声询问道:“你在和雯雯耍朋友啊?”
秦归扭头看了一眼周静雯,带着几分顽皮,低声道:“我在追她,她还没答应。”
但此刻跟在两人身后的周静雯,耳边还在回响医生的话。
“基本可以确诊是阿尔兹海默病,你妈妈现在还是初期,但这个病的病程发展说不准,目前也没有治愈的办法,只能靠药物控制。回去以后按时吃药,身体允许的话多锻炼,最重要的还是陪伴,尽量别让她一个人呆着。”
周静雯看着黄桂枝的背影,发现她大半头发都白了,鼻子有些酸涩。
突然,黄桂枝想起什么似的,停步扭头询问周静雯:“几点了?我该回去做饭咯。”
周静雯面色迅速恢复如常,对着黄桂枝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