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吕震才算理出个头绪。皇帝留问北京建设事宜,要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他还真说不上来,只知京城建设大致按《周礼·考工记》规划,至于其内容,他就不善其详 了。可皇上点了,那就得说几句,清了半天嗓子,扫了阁臣一眼,只能先拿南京说事。
“刘伯温规制南京,依山填湖,为的是造风水。可填了湖,风水就破了,紫禁城低洼之势无可逆转,等于皇帝是于锅底仰头驾驭周边锅沿,于礼于法都有不适,故洪武年间屡 有文武大员桀骜不驯,干犯皇权,太祖虽处之重典,亦不能夺其势……”
“够了!”无论有多少文武大臣在场,永乐从不给吕震留面子。他对吕震无话找话的 做派深恶痛绝,更对洪武年间皇考诛杀大臣的做法讳莫如深。那时,太祖皇帝就像着魔一 样,勋至公侯的文武大臣、各部院首领官,杀了一茬又一茬,办了一案又一案,一案比一 案牵连的人多。传言连他的老泰山中山王徐达都是为皇考所赐蒸鹅致死,颖国公傅友德, 多么爽朗、智慧、忠诚的一员大将,结果也被无端赐死,因各种罪名被处死、牵连的官员、 军士、百姓达数万人之多。所以,永乐不愿提及这类事,即使说到了,也一带而过,是誉是毁都不愿别人提起。
他瞪了一眼精神有点错乱的吕震,“南京之宫城规制,就是《周礼·考工记》的实施, 卜地于钟山之阳,气势恢宏,何有坑底之说?且北京之建悉仿南京,吕尚书之意是南 京、北京都建错了,要别寻蹊径不成?”
“不、不、不,”见皇上急了,吕震忙解释道,“臣之意是,北京山水形势更趋完美, 虽然仿建,也不要亦步亦趋,若能扬长避短,他日之北京则更巍峨壮观。”偷眼皇上面色 和缓了,又讪讪道,“臣见了皇上高兴,一时情急,就词不达意了,还望皇上见谅。”
永乐不再理他,把目光投向别人。履新不久的工部尚书李庆拱拱手,一副天下在胸的 气势:“太祖皇帝几十年前筹建南京,也是穷尽智慧、集诸儒之大成。京城之精在皇城, 皇城之精在宫城,三大殿而后乾清、坤宁二宫和交泰殿,后三殿左右则东西六宫。奉天殿 之意在于人主不敢以一人肆于民上,故曰奉天;华盖乃天宫九星之名,是奉天的继续;谨身则申明自身之修省,意也奉天。乾清、坤宁之意为皇天后土,乾清宫之左右为门曰‘日精’‘月华’,意为汲日月之精华。《礼记》有天子五门之说,从宫城外最南的洪武门,依次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此五门以至宫城最北的玄武门,都在一条线上,实际 上,这条线就在三大殿中皇上的御座之下,取皇上坐殿,中正协和之意。”
吕震、刘观、方宾都投去了惊讶的一瞥,深感吃惊,这是他们从未关注也从未知晓的, 想不到刚任职不到一年的李庆就对宫城建筑布局这样熟悉。
李庆是洪武后期的南京国子监监生,一个穷学生,就以耿直清介出了名。高高的个子, 瘦削的脸庞,略有些黑;平素里不苟言笑、嫉恶如仇的性格,只是随都察院官员办过几个 案子,还未正经入仕,就被人送了个“小包公”的绰号。太祖皇帝知道后,就将他从太学 生直接拔擢为都察院四品的右佥都御史,转任刑部员外郎,迁嘉兴知府,永乐初年召为刑 部右侍郎。多年的三法司经历,秉直的青白分明,使他的一招一式都透着廉明和威严。一 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属吏收取了人犯钱财,他立命收监,绳以重法。永乐五年就任都察院 左副都御史。任职工部后,适逢皇上北迁,大建北京,于是,对工部所存南京旧档中建制 规模等逐一翻出阅读,完善自己心中的北京思路,以便随时进言。
此时,见皇上不住点头,他继续说,“有元旧宫之形制,北京建设比之南京要容易一 些,首先是不用选址了。就因元之旧殿位置,向南拓展,按南京宫城的形制,所有正殿在 一条线上,我们且叫它中线。臣要强调的是,不仅宫城如此,此中线还要纵贯皇城、京城, 形成以奉天殿为中心全北京左右对称的三城建设。”
“好!此议正对了朕的思路。”永乐对李庆如此快地适应了工部的职责且对北京规制 的打算大为赞赏,于是,打破了多年不急于表态的惯例,双目炯炯道,“南京宫城偏于城 东南,无法形成全城的中心是实,这是北京建设首先要规避的,此点已经做到;所谓扬长 避短不是空对空,而是实实在在的落在实处。‘扬长’系方才德孚所言,中线一贯南北, 所有建筑、城门均呈对称分布,登高而望方显北京气势,没有对称的就此对称起来。‘避 短’就是避南京宫城偏于一隅之短,即使花再大代价也要使宫城居于全城中心。当然,太祖皇帝当年刚刚建国,百废待兴,财力有限,也不想搅扰百姓,所以南京宫城选在了今天 偏于东南的地方,不必多言。德孚此议甚妥,可再议其他。”
李庆得了肯定,对旁人自然是个鼓励。何况皇帝的性格,只要他不在火头上,就愿意 大臣们知无不言。为此,不知下过多少道求直言的旨意,他身边的臣子,庸碌的少,也深体了皇上的纳言之心,故议起事来,都很投入。
户部尚书夏原吉说:“臣在南京时就已和皇上说到粮饷的运送,去年约四百万石,顺天府各仓有所存储,今北京建设轰轰烈烈,官员、工匠、民夫陆续集结,多于往年数倍,没有五百万石怕是不成。”
他看了一眼皇上,萦绕在心的粮饷转运一直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关心的大话题,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建设,馈运不济、手中无粮就会出大乱子。何况,北京建设完毕,匠人、 役夫撤了,南京的官员、官属们大部分会来北京,加上各地每年朝觐的官员、新增的官军, 粮饷少于四百万石根本不行。
“由此来看,”他扬扬眉继续说,“宋礼、陈瑄两位大人重新修浚的大运河功不可没! 皇上知道,从辽之南京、金之中都到元代的大都,北京的人口曾一度膨胀很快,需要大批 的江南粮饷。元代因水源问题,大运河的使用甚少,大抵走海路至天津,走一段运河到通 州,再走几十里旱路至京城。车马运送粮饷、物料着实困难。其实,这也不仅是元代的困惑。 辽代也有。辽圣宗时开挖了一条由张家湾进京的萧太后河,金人因之,因水量不济,也成 了摆设。金人便在城西开了条金口河,欲引浑河之水入京济漕。谁不晓得,这浑河本称‘无 定河’,携了山涧的峡谷之势,长驱而下,且水势四季不常,要么没多少水,要么汹涌澎湃, 焉能济漕?遂以失败告终,如今也只留了个名字。元世祖修建大都城,萧太后河已不能用, 于是,水利专家郭守敬打通城东北的旧高梁河东段,修建了与运河相接的坝河,水量有限, 运量就有限。郭守敬再修张家湾至城东的通惠河。为解决水源,他依北京西北高东南低的 地势,踏遍西北诸山,终于在昌平发现了白浮泉等多处泉水,大喜过望,引入高梁河,遂 筑堰截留至瓮山泊,入积水潭并与城内水系相通,由此,北京一段漕运转好,张家湾至京城的几十里路再不用车拉驴驮,然河海两运的年运量加起来也就在二三百万石。”
娓娓道来的前朝故事,天下了然于心的气势,让杨荣们敬佩,也让吕震们嫉恨。一个 户部尚书,对北京旧日河系、水系的掌故竟这样详尽,他要说什么?正猜测着,只听夏原 吉接着说,“俗语言,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关键是粮草怎么个行法?总人拉肩扛不行。 臣之所以兜了这么个大圈子,就是要说一下水源、河道于新京的重要,方略筹划要及早考 虑。大运河通了,眼皮子底下的通惠河又不畅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整修通惠河,最好能 找到新水源,才能保漕路通畅,粮饷物料才不致都堆在张家湾运不进来。”
经多而见广,腹阔而藏山,但凡与国事民生相关的,山川水利,人文典故,似乎都是 原吉之所虑,夏原吉的心中永远装着国家的大盘子。所以,户部以外的许多事永乐也愿和 夏原吉商议。
杨荣拱拱手道:“前次皇上在北京,曾向臣等提及将太液池水南徙,臣下来也思虑了 数日,方觉圣上立意久远。洪武初年南拆旧元宫城,今皇上又要将宫城南拓,这样一来显 见太液池离紫禁城远了,皇上南徙太液池之举,意在禁中有水,水环禁中,甚好。臣之所虑是,水面扩大了,所挖千百万方泥土运到城外又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啊!”
永乐笑而不答。 近两三年的咳嗽不见好转,胡广已略显佝偻,人也消瘦了很多,抬起头,轻咳了一声,屏住气,强说道:“看皇上意气风发,长髯光亮,莫非早有定见了?” “臣猜测必是有了。”金幼孜随皇上北征,君臣言论、大小山川河流都随时记下,于建筑方面却不甚了了,也就附和了一句。 永乐又望望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见二人低着头,也不再问,胸有成竹道:
“列位爱卿之言,给朕很多启发。第一,北京宫城就是要居中而建,相度尺寸,在其外建 设皇城,再前后左右等距建设京城。朕非常赞同德孚中线之说,所有布局均这样展开。第 二,北京水源是大事,没了水源,这通惠河就只能走车走马了。就着工部整修通惠,上溯 诸泉,全面修浚水道,别让漕路及朕新开的水域没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