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暗中枪响（下）
曾经在某颗星球上有过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一次邂逅——如同所有老掉牙爱情故事的开头，一位来自遥远星球的女士戴着美丽的太阳帽在蔚蓝的大海面前与一位来自宇宙的男士彼此一见钟情。
晶莹的海面一如他们的爱情般纯粹，花费了整整十四个系统日的蹉跎之后，在那片漂亮无比的海洋的见证下，他们终于能够在夕阳下彼此拥吻——幸福的光芒再一次如此幸运地降临了这一名为“普蒙托利”的家族。
就这样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士与这位拥有着美丽蓝宝石一般眼睛的青年手牵手坠入爱河后迅速结婚并很快育有一子——那是一个承载着她母亲与父亲共同期望，拥有着与父亲一般无二如同夜色的鸦羽、与母亲翠绿如春天第一根枝桠般的眼眸的孩子。
“她长得真像你，亲爱的。”
男士熟练地为这孩子冲着奶粉——这本该由育儿机器人一手包办的活，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自己上手，所幸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炉火纯青只耗费了短短一段时间。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轻浅地照耀在妻子耀眼的发色上，映出一片绚丽光芒。她一只手逗弄着在摇篮里看着小玩具旋转的孩童一边眉眼弯弯地闭上眼享受着丈夫映在额头上的亲吻。
“我喜欢她头发的色彩，我爱黑色。”
这对除却姓氏以外实在再普通不过的夫妇就这样同他们新生的小孩子一起居住在某颗星球。丈夫是一位飞船设计师，在遇到他的爱人之前他来到这颗新星球的主要目的就是工作入职；妻子则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即使在智能机械如此普遍的今日，医生的职责也并不能被代替——即使不论联邦法律对人类这一物种的偏爱，公民们也不可否认人类确实在治疗行业里拥有着不可忽视的优势。
幸福就像是一颗美味的糖果，当时蜜里调油的两人如此忘我地品尝着它的甜美，以为从今往后即将经历一切都会如他们的昨日一般甘甜。但这股温暖如春的西风终于还是在某一天吹到了尽头，就如同那颗美味的糖果终于在口水的分泌下被消耗殆尽。
——西尔维亚.普蒙托利死去了。
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那个承载着他们二人所有爱与期望的孩子就这样如此轻易地死在了她十二岁的春天。
“……为什么，会这样？”
托奈莉揪着自己的衣领，看向了夜色里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孩，又忍不住环顾了四周那极为惨烈的墓园。
这里的一切都像极了一个残忍的隐喻。
那些痛苦的、折磨的事物从未消失于他们的人生里，他们努力掩盖、假装忘记，甚至将他们孩子的墓地迁在了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却还是在某一天被一个做事毫无顾忌的人将一切都残忍地翻新上来，赤裸裸地摊开摆在眼前。
男孩对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因为疾病、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十二岁的西尔维亚从某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过。失去孩子的两人度过了极其艰难的一段时间，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二人之前的情感。”
其实这不难理解，试想，如果爱情最好的明证都能够在某一天如此突然的枯萎死去，那么爱情本身又有多少说服力能够地久天长？
那孩子的死亡成为了他们横在中间永远的裂隙，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它、假装这一切已经过去，却都在被它生出的尖刺来回割得鲜血淋漓。
“而这一切的痛苦都止于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我们，一起克隆一个西尔维亚吧，亲爱的。”』
『“我们再迎接一次我们孩子的出世吧，就像她小时候我们为她兴奋地准备摇篮和衣服一样。”』
“——克隆人类。”
夜色无声，只有天边的圆月听到了这一句对人类本身的亵渎。
托奈莉难以置信：“这是绝对违反联邦法律的行为！”
男孩的黑发轻轻地在夜风中吹拂，那一颜色正是传统普蒙托利们都拥有的发色——而这正和西尔维亚如出一辙。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为AI的特性，他的话语总是显得平稳而轻描淡写：“确实如此，在这个克隆技术绝对成熟的时代，随着联邦种族的逐渐增多，克隆人类被认为是违反人性和人类尊严的一项反人类罪行，联邦三令五申禁止任何人私下从事这一实验，并严格禁止克隆人获得人权。”
“但是这样白纸黑字的禁令对于两个失去至亲、即将坠落的人来说却显得太过单薄。理工知识与生物科技相结合，他们甚至能够在家中私自搭建了一个实验室进行这项实验——最终他们真的成功使用西尔维亚的身体细胞克隆出了一个新的存在。”
“他们称呼她为，‘我的孩子’。”
“……”托奈莉想到了身边那些成堆的白骨，又想起他之前的话，忍不住苍白了脸——她后知后觉地隐约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于一个怎样恐怖的地狱中了。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颤抖的话语消逝在风中，她其实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丝希望问出了这个问题，期待她能够在那个男孩口中得到与她所设想不同的答案。
但她再次失望了。
男孩黑色的眼眸此刻仿佛混杂了世间一切绝望般深沉，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女孩因为他的沉默眼里渐渐涌上了痛苦的泪水。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为每一个遭受到痛苦的人哭泣。
他轻轻开口。
“『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
西尔维亚轻轻转身关上了门，厚重的门在自动落锁的那一刻发出了“咔哒”的一声，在这样安静到诡异的夜晚里像是有人在暗中轻轻向她开了一枪。
屋内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分布在了几个不同的房间里，彼此百无聊赖地进行着数独的演算。
“很多人已经离开了，”奥尔瑟雅慢慢走到了这孩子身边，她的语调温柔而平和，似乎她没有看到她的孩子没有大晚上跑出去然后沾了一身泥土和冰碴子回来。
“你错过了和大家一起的圣诞晚宴。”
西尔维亚有些怔怔地看着她，感受到自己冰冷的脸颊上她那带有温度的手轻轻而温柔地爱抚而过，又细心地替她拍掉了身上不小心沾上的东西——就像是她还在在她的孩童时期，每次年幼的西尔维亚从院子奔跑完回到家，如果身上沾上了泥巴，她的妈妈也会像这样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把这些东西都给她小心地拍掉。
但这些温馨似乎总是虚假的——从她彻底抛弃了她原本的宇宙来到这个世界时，她都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过是雾中看花、水中捞月。
哪怕是这份真挚的爱，都应该给予的是“她的孩子”，而非“西尔维亚”她本人。
想起那些墓园里躺着的“西尔维亚”们，她眉头微微一皱，强迫自己从那片温暖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想抬头捉住奥尔瑟雅的手，却在最后一刻握空了。
“……”
她看着她转身走向厨房，似乎还致力于上演一出什么“母慈子孝”的戏码——可是这一切难道不荒唐吗？c-161维度的西尔维亚或许确实早已死去，可那些成堆的尸体她总是无可否认的。
……更何况。
西尔维亚睫毛微垂，并非因为此地的事态——无论如何西尔维亚都不是会被这些简单的小伎俩解决的人。她只是发现了自己居然在这种最后一刻仍然在犹豫，这是从前她绝对不会做的事情——看看这无用的情感能将一个人残害至何种地步？它能够让安娜·卡列尼娜不惜卧轨自杀，又能让一位前途似锦的数学家站上决斗的舞台付出生命。
而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可能在这场无声无息的博弈中落入颓势。
手无意识地在思考中握成了拳。
而在十三个系统秒之后，她最后还是松开了拳头，走上前了一步。
而就在她开口的前一刻，厨房的门被来人轻轻推开，盛着烤制好的火鸡被奥尔瑟雅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与西尔维亚如出一辙般美丽，像极了那森林中春日新生的第一抹枝桠般翠绿。而她同时是一位母亲，因此当她在餐厅看到她孩子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就因为眼底里如泉水般汩汩流出的爱而更显得耀眼。
“好孩子快坐下，这可是我专门为你留下的——”
香气扑鼻，那油滋滋的焦糖味和肉汁的独有的醇厚感，混着黑胡椒的辛香在空气里打转，仿佛此时此刻仍然能听到烤箱里滋滋冒油的脆皮声。
而在这扑鼻的香气中，西尔维亚原本迈出的一步，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