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顾无言，老者脸上的笑意格外温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满意之色，像是对曾经自己的决定有了结果感到欣慰，更是看到某种希望。
说实话，姜璃并没有见过面前的人，即使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不过那时的她，早已气若游丝，与死人别无二致，对眼前的老者，就更没有什么记忆了。
可当她站在这里，与千百年前的人再次对话时，心里某个弦再次被牵动，她也明白，自己曾所参悟的事，会成为终章。
“小女娃，醒来之后，可找到了曾经的人？”老者突然笑语。
他意有所指，姜璃只是点了点头。
老者似乎很开心这个答案，不过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满是笑意的眼眸，突然怔了片刻，随后略带惊叹的语气道：
“奇缘奇缘！当真是奇缘！”他连连赞叹了几句，随后盯着姜璃仔细瞧了起来，“小女娃，你与我张家的缘分当真不浅，老朽当初出手救你，原也是命中注定！”
“庄子衿他，现在可也在张家？”老者询问说。
“是。”姜璃并没有隐瞒，点头称是。
闻言，老者突然大笑了几声，笑声爽朗，在这诡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周围那些人影似乎也被他的笑声所吸引，居然有要围过来的意思。
“果真如此，老朽就说，方才有一抹气息格外熟悉，那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分外眼熟，原就是庄子衿那小子。”
他说着，又侧目看向姜璃，继续道：“老朽早该想到，你个小女娃能突然来这儿，想来也是与我张家之事有关，若无张家人带领，你如何你如何能进的来。”
“只是老朽从未想过，那庄子衿居然会投身到我张家，小女娃，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看着老者探究的表情，姜璃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朱唇轻启，开口道：
“张启灵。”
只这三个字，老者眼中的诧异就似乎要溢出来一样，顺而转为惋惜。
他在这张家古楼里停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来到的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了神智，浑浑噩噩数百年，他看着身边其他张家先祖渐渐失了神智，成为一缕幽魂，只木讷得停留在原地，唯独他，像是一个意外，即使中途有过片刻浑噩时光，却始终保有一抹清醒意识，直到当他在这里遇到了几乎不能遇到的人——
姜璃。
回想起千年前，张家为守西王母长生的秘密，世代深居山林，神出鬼没，当年的张家还很兴旺，虽与世隔绝，却并不与世人交恶，甚至在世人皆求长生的年代，他们还能被当做神使受人尊敬，虽不与外世通人烟，但也会游历四方，长自家之长。
当年的长沙郡之行，原只为寻回先祖遗留别处的陨铜棺，却不想撞见了这等机缘，遇到长沙郡大劫，他们与人群中见证了年轻的郡主为救百姓香消玉殒，又因自身能力有限只能随人流而过，暂留城中。
直到有一人找到了他们——
庄子衿跪在雪地里求他出手相救时，他们原是打算第二天就启程返回长白山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求人怎么会求到自己这里。
与巫族而言，张家人的力量实在悬殊，他们虽被世人称为神使，守着长生的秘密，可他们并不能使人长生，更没有巫族那般通天的本事。
但庄子衿却很执拗，他声称景阳王妃曾说过，张家会是最后的希望，他甚至不知道这希望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要用何种法子去救人，他只是紧紧抓着那飘摇欲断的稻草，跪在那雪地里，一句一句重复着开口恳求：
“求神使出手救救我妻！”
神使，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实在有些可笑，他一修道之人，怎么会不知道这神使不过世人臆想，若不是真的没有了办法，那样清风高节的人，又怎么会如此卑微的，把身子低到尘埃里一样，去祈求一个缥缈的希望。
那时的“张启灵”心中仿佛也有了预料，他看了看身旁被麻布紧紧裹住的陨铜棺，想到了那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景阳王妃，一时间，只是感叹，这世间再是强大之人，也逃不过天道的枷锁，即使窥得天命，也仅仅只留下一丝看不到的希望。
但，如果这真是机缘呢？
“张启灵”心想，他们张家人世代守着那“长生”的秘密，尽管他们在其中得到了延长寿命之法，可未来瞬息万变，当世人不再纯洁向往长生，而是选择不择手段去索取，仅靠他们张家，怕也难与世人为敌，如果说，这一切会是一个机缘，会不会改变一切？
所以，他同意了，力压众意，用族长的身份，将陨铜棺借给了庄子衿，并用自己的血封棺。
他永远不会忘记，庄子衿的师父，那个已入迟暮的老者，满头白发几乎要融入雪中，满脸可惜得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副决然之色的徒弟，庄子衿，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那老者的一句话，叫他一直记在心里：
“天命虽难违，但为师很欣慰，我儿有胆与天搏斗，你既已有决断，便去做，剩下的，交给为师。”
逆天改命，以命换命，庄子衿的师父亲手将自己爱徒的命格与天道做了交易，用一天之骄子的生生世世，换长乐郡主一个机缘。
姜王室不仁，视人命如草芥，以万物为刍狗，他能将杀意直指巫族，又怎能保证他不会有朝一日剑指天下修道者？
世人于苦难中挣扎良久，为长生所困，为求长生泯灭，修道修心救不了世人，反抗才能，长乐郡主之举，又如何不是为天下人挣开了这道枷锁？
心存大义者，于世间不能容，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而后种种，“张启灵”就并不得知，只是在他离城那日，看到了那条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看到了满城白帆。再后来，他就听闻，姜世子带兵北上，直指皇城腹地，大火烧毁了姜王宫，连带着，烧毁了整座景阳王府。
从此世间再无姜国，也再无人知晓，湘江水畔有一女子，曾舍一人而救苍生的故事，也不会再有人知道，有一痴情人，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回忆的尽头，“张启灵”再次看向眼前鲜活无比的人，心中竟充满了不忍。
原以为是得了天道的眷顾，不想，一切依然得不到善果。
可惜，可悲。